正文 第三十九回 是非善惡

郭靖縱馬急馳數日,已離險地。緩緩南歸,天時日暖,青草日長,沿途兵革之餘,城破戶殘,屍骨滿路,所見所聞,盡皆怵目驚心。一日在一座破亭中暫歇,見壁上題著幾行字:「唐人詩云:『水自潺潺日自斜,盡無雞犬有鳴鴉。千村萬落如寒食,不見人煙盡見花。』我中原錦繡河山,竟成胡虜鏖戰之場。生民塗炭,猶甚於此詩所云矣。」郭靖瞧著這幾行字怔怔出神,悲從中來,不禁淚下。

他茫茫漫遊,不知該赴何處,只一年之間,母親、黃蓉、恩師,世上最親厚之人,一個個地棄世而逝。歐陽鋒害死恩師與黃蓉,原該去找他報仇,但一想到「報仇」二字,花剌子模屠城的慘狀立即湧上心頭,自忖父仇雖復,卻害死了這許多無辜百姓,心下如何能安?看來這報仇之事,未必就是對了。

諸般事端,在心頭紛至沓來:「我一生苦練武藝,練到現在,又怎樣呢?連母親和蓉兒都不能保,練了武藝又有何用?我一心要做好人,但到底能讓誰快樂了?母親、蓉兒因我而死,華箏妹子因我而終生苦惱,給我害苦了的人可著實不少。

「完顏洪烈、魔訶末他們自然是壞人。但成吉思汗呢?他殺了完顏洪烈,該說是好人了,卻又命令我去攻打大宋;他養我母子二十年,到頭來卻又逼死我母親。

「我和楊康義結兄弟,然而兩人始終懷有異心。穆念慈姊姊是好人,為什麼對楊康卻又死心塌地地相愛?拖雷安答和我情投意合,但若他領軍南攻,我是否要在戰場上與他兵戎相見,殺個你死我活?不,不,每個人都有母親,都是母親十月懷胎、辛辛苦苦地撫育長大,我怎能殺了別人的兒子,叫他母親傷心痛哭?他不忍心殺我,我也不忍心殺他。然而,難道就任由他來殺我大宋百姓?

「學武是為了打人殺人,看來我過去二十年全都錯了,我勤勤懇懇地苦學苦練,到頭來只有害人。早知如此,我一點武藝不會反而更好。如不學武,那麼做什麼呢?我這個人活在世上,到底是為什麼?以後數十年中,該當怎樣?活著好呢,還是早些死了?若是活著,此刻已煩惱不盡,此後自必煩惱更多。但若早早死了,當初媽媽又何必生我?又何必這麼費心儘力地把我養大?」翻來覆去地想著,越想越糊塗。

接連數日,他白天吃不下飯,晚上睡不著覺,在曠野中躑躅來去,儘是思索這些事情。又想:「母親與眾位恩師一向教我為人該當重義守信,因此我雖愛極蓉兒,但始終不背大汗婚約,結果不但連累母親與蓉兒枉死,大汗、拖雷、華箏他們,心中又哪裡快樂了?江南七俠七位恩師都是俠義之士,竟沒一人能獲善果。洪恩師為人這樣好,偏偏重傷難愈。歐陽鋒與裘千仞多行不義,卻又逍遙自在。世間到底有沒有天道天理?老天爺到底生不生眼睛?管不管正義、邪惡?」

他在曠野中信步而行,小紅馬緩緩跟在後面,有時停下來在路邊咬幾口青草,他心中只是琢磨:「我為救撒麻爾罕城數十萬男女老小的性命,害死了蓉兒,到底該是不該?這些人跟我無親無故,從不相識。為了蓉兒,我自己死了也不懊悔。我求大汗饒了這幾十萬可憐之人,大汗惱怒之極,幾乎要殺我的頭,而我的同袍部屬又個個惱恨我不堪,因為他們辛辛苦苦地攻城破敵,卻因我一句話而失了搶劫擄掠的樂趣。我為這些不相識的人害了蓉兒,幾乎害了自己性命,得罪了大汗、部下、好朋友,是不是蠢笨之極?蠢當然是蠢的,但該不該呢?

「六位師父、洪恩師、我媽媽,總是教我該當行俠仗義、救人危困、不該為了自己的好處,見人危難而袖手不顧,有人殘殺無辜、傷害良民,該當奮不顧身地救援。金人來侵我國家、害我同胞,必須為國為民,奮起抵抗,自己生死禍福,不可放在心上。如果大汗要屠的是臨安城,要清洗的是濟南城,他下命要殺的都是我中國百姓,這千千萬萬轉眼便死的都是我中華同胞,我不顧蓉兒,不顧自己性命而去救他們,當然是對的。大丈夫該有仁人義士之心,洪恩師常常說的:『義所當為,死則死耳!』有什麼了不起?然而花剌子模不是中國,撒麻爾罕城中的男女老幼不是中國人,他們說的話跟我不同,寫的字跟我不同,眼睛、頭髮的顏色、相貌全跟我不同,跟我有什麼相干?我為什麼見到蒙古兵提槍揮刀要殺他們,心裡就不忍?就此拚了自己性命,害了蓉兒的性命?我是不是大大的錯了?是不是見到有人遭逢危難,是自己父母、師父、朋友,是我心愛的蓉兒,就該奮身相救?不相干的人就不必救?

「洪恩師甚至見到西毒叔侄這樣的大壞蛋在海里遇難,也要出手相救。該做的就是該做,是中國人該救,外國人也是人,也應當救,救了之後對自己利不利,就不該理會。洪恩師明知救了西毒之後,對自己不利,他還是要救,後來果然給西毒打得重傷,險些喪命,他一點也不懊悔,對我們總是說:見人有難,必須相救,後果如何,在所不計。他常說:所謂行俠仗義,所謂是非善惡,只是在這個『俠』字,在這個『義』字,是便是『是』,善就是『善』,俠士義士,做的只是求心之所安,倘若斤斤計較於成敗利鈍、有利有害、還報多少、損益若干,那是做生意,不是行善做好事了。凡是『善』事,必定是對人有利而對自己未必有利的。咱們做人講究『義氣』,『義』就是『義所當為』,該做的就去做。對!師父教訓得是!中國人有危難該救,外國人有危難也該救!該做就要去做,不可計算對自己是否有利,有多少利益?

「如果我在大沙漠中渴得快乾死了,一個撒麻爾罕的牧人騎了駱駝經過我身邊,他水袋中清水很多,他會不會給我喝一點?雖然素不相識,他還是會給我喝的。這就是『義所當為』!

「我救了撒麻爾罕人,害死了蓉兒,該不該呢?不,蓉兒不是我害死的,是歐陽鋒追她追入了沼澤流沙。我拚了性命要救她,不過救不到。我寧可用自己性命來換她的命,不過她死的時候不知道,現下她死了,她在天有靈,該當知道了。我不是為了要娶華箏而求大汗饒了撒麻爾罕城幾十萬人性命,她知道我想娶的是她,她知道的,她知道的!」想到黃蓉一死,或在天上,或在陰世,便什麼都明白了,知道自己真心愛她,不會錯怪了自己;倘若她沒有死,那當然更好,錯怪了自己也不打緊。「最好蓉兒沒死,心裡怨我怪我,都不要緊,從此不理我,我也情願,她去嫁了別人,我也情願。總之她沒死就好了!」想通了這一節,糾纏不清的煩惱便理清了不少。

這日來到山東濟南府的一個小鎮,他在一家酒家中要了座頭,自飲悶酒,剛吃了三杯,忽然一條漢子奔進門來,指著他破口大罵:「賊韃子,害得我家破人亡,今日跟你拚了。」說著揮拳撲面打來。

郭靖吃了一驚,左手翻轉,抓住他手腕,輕輕一帶,那人一跤俯跌下去,竟絲毫不會武功。郭靖見無意之中將他摔得頭破血流,甚是歉仄,忙伸手扶起,說道:「大哥,你認錯人了!」那人哇哇大叫,只罵:「賊韃子!」門外又有十餘條漢子擁進店來,撲上來拳打足踢。郭靖這幾日來常覺武功禍人,打定主意不再跟人動手,兼之這些人既非相識,又不會武,只一味蠻打,當下東閃西避,全不還招。但外面人眾越來越多,擠在小酒店裡,他身上終於還是吃了不少拳腳。

他正欲運勁推開眾人,闖出店去,忽聽得門外有人高聲叫道:「靖兒,你在這裡幹什麼?」郭靖抬頭見那人身披道袍,長須飄飄,正是長春子丘處機,心中大喜,叫道:「丘道長,這些人不知為何打我。」丘處機雙臂推開眾人,拉著郭靖出去。

眾人隨後喝打,但丘郭二人邁步疾行,郭靖呼哨招呼紅馬,片刻之間,兩人一馬已奔到曠野,將眾人拋得影蹤不見。郭靖將一眾市人無故聚毆之事說了。丘處機笑道:「你穿著蒙古人裝束,他們只道你是蒙古韃子。」接著說起,蒙古兵與金兵在山東一帶鏖戰,當地百姓久受金人之苦,初時出力相助蒙古,哪知蒙古將士與金人一般殘虐,以暴易暴,燒殺擄掠,也是害得眾百姓苦不堪言。蒙古軍大隊經過,眾百姓不敢怎樣,但官兵只要落了單,往往被百姓打死。

丘處機又問:「你怎由得他們踢打?你瞧,鬧得身上這許多瘀腫。」郭靖長嘆一聲,將大汗密令南攻、逼死他母親等諸般情事一一說了。

丘處機驚道:「成吉思汗既有攻宋之計,咱們趕快南下,好叫朝廷早日防備。」郭靖搖頭道:「那有什麼好處?結果只有打得雙方將士屍如山積,眾百姓家破人亡。」丘處機道:「倘若宋朝亡了給蒙古,百姓可更加受苦無窮了。」郭靖道:「丘道長,我有許多事情想不通,要請你指點迷津。」丘處機牽著他手,走到一株槐樹下坐了,道:「你說吧!」

郭靖於是將這幾日來所想的是非難明、武學害人種種疑端說了,最後嘆道:「弟子立志終生不再與人爭鬥。恨不得將所學武功盡數忘卻,不過積習難返,適才一個不慎,又將人摔得頭破血流。」

丘處機搖頭道:「靖兒,你這就想得不對了。數十年前,武林秘笈《九陰真經》出世,江湖上不知有多少人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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