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四回 島上巨變

郭靖低聲道:「蓉兒,你還要什麼?」

黃蓉道:「我還要什麼?什麼也不要啦!」秀眉微揚,叫道:「若是再要什麼,老天爺也不容我。」長袖輕舉,就在花樹底下翩翩起舞。但見她轉頭時金環耀日,起臂處白衣凌風,到後來越舞越急,揮動衣袖,拂向身邊花樹,樹上花瓣亂落,紅花、白花、黃花、紫花,如一隻只蝴蝶般繞著她身子轉動。她舞了一會,忽地縱起,躍到一株樹上,隨即跳到另一株樹上,舞蹈中夾雜著「逍遙遊」與「桃華落英掌」的身法,想見喜悅已極。

郭靖心想:「媽媽從前給我講故事,說東海里有座仙山,山上有許多仙女。難道世上還能有什麼仙山比桃花島更好看,有什麼仙女比蓉兒還美?」

黃蓉飛舞正急,忽然「咦」的一聲低呼,躍下樹來,向郭靖招招手,拔步向林中奔去。郭靖怕迷失道路,在後緊緊跟隨,不敢落後半步。黃蓉曲曲折折地奔了一陣,突然停步,指著前面地下黃鼓鼓的一堆東西,問道:「那是什麼?」

郭靖搶上幾步,見一匹黃馬倒在地下,忙奔近察看,認得是三師父韓寶駒的坐騎追風黃,伸手在馬腹上一摸,著手冰涼,已死去多時。這馬當年隨韓寶駒遠赴大漠,郭靖自小與它相熟,便似是老朋友一般,忽見死在這裡,甚是難過,尋思:「此馬口齒雖長,但神駿非凡,這些年來馳驅南北,腳步輕健,一如往昔,絲毫不見老態,怎麼竟會倒斃在此?三師父定要十分傷心了。」

再定神看時,見那黃馬並非橫卧而死,而是四腿彎曲,癱成一團。郭靖一凜,想起那日黃藥師一掌擊斃華箏公主的坐騎,那馬死時也是這般姿態,忙運力左臂,擱在馬項頸底下抬起,伸右手去摸死馬的兩條前腿,果覺腿骨均已斷裂,鬆手再摸馬背,背上的脊骨也已折斷了。他愈來愈驚疑,血忙翻轉馬身細細審視,見那馬全身並無傷口,不禁坐倒在地,心道:「這馬是誰打死的?三師父又到哪裡去了?」瞧這馬的死法,在這桃花島上能下手如此狠厲的自只黃藥師一人。

黃蓉在旁瞧著郭靖看馬,一言不發,這時才低聲道:「你別急,咱們細細地查個水落石出。」拂開花樹,看著地下,慢慢向前走去。郭靖見地下濕泥中留有足跡,再也顧不得迷路不迷路,側身搶在黃蓉前面,順著足跡急奔。

足跡時隱時現,道路變幻,好幾次郭靖找錯了路,都是黃蓉細心,重行在草叢中岩石旁找到,有時足跡消失,她又在路旁樹身上尋到了兵器撞出的痕迹。追出數里,前面一片矮矮的花樹,樹叢中露出一座墳墓。黃蓉急奔而前,撲在墓旁。

郭靖初次來桃花島時見過此墓,知是黃蓉亡母埋骨的所在,見墓碑已倒在地下,當即扶起,果見碑上刻著「桃花島女主馮氏埋香之冢」一行字。

黃蓉見墓門洞開,隱約料知島上已生巨變。她不即進墳,在墳墓周圍察看,見墓左青草給踏壞了一片,墓門進口處有兵器撞擊的痕迹。她在墓門口傾聽半晌,沒聽到裡面有甚響動,這才彎腰入門。郭靖恐她有失,亦步亦趨地跟隨。

墓道中石壁到處碎裂,顯見經過一番惡鬥,兩人更驚疑不定。走出數丈,黃蓉俯身拾起一物。墓道中雖然昏暗,仍隱約可辨正是全金髮的半截秤桿。這秤桿乃鑌鐵鑄成,粗若兒臂,卻被人硬生生折成了兩截。黃蓉與郭靖對望一眼,誰也不敢開口,心知能空手摺斷這鐵秤的,舉世只寥寥數人而已,在這桃花島上,自然除了黃藥師外更無旁人。黃蓉拿著斷秤,雙手不住發抖。

郭靖從黃蓉手裡接過鐵秤,插在腰帶里,彎腰找尋另半截,心中只如十五隻吊桶打水,七上八落,又盼找到,又盼找不著。再走幾步,前面愈益昏暗,他雙手在地下摸索,口鼻中已忍不住發出嗚咽之聲,突然碰到一個圓鼓鼓的硬物,正是秤桿上的秤錘,全金髮臨敵之時用以飛錘打人的。

郭靖放在懷裡,繼續摸索,手上忽覺冰涼,又軟又膩,似乎摸到一張人臉。他大驚躍起,嘭的一聲,頭頂結結實實地撞上了墓道石頂,卻也不知疼痛,忙取出火折晃亮,只叫得一聲苦,腦中猶似天旋地轉,登時暈倒在地。

火折拿在他手中,兀自燃著,黃蓉在火光下見全金髮睜著雙眼,死在地下,胸口插著另外半截秤桿。

到此地步,真相終須大白,黃蓉定一定神,鼓起勇氣從郭靖手裡接過火折,在他鼻子下熏炙。煙氣上冒,郭靖打了兩個噴嚏,悠悠醒來,獃獃地向黃蓉望了一眼,站起身來徑行入內。

兩人走進墓室,只見室中一片凌亂,供桌打缺了一角,墓室左角橫卧一人,頭戴方巾,鞋子跌落,瞧背影正是朱聰。

郭靖默默走近,扳過朱聰身子,火光下見他嘴角仍留微笑,身上卻早已冰涼。當此情此境,這微笑顯得分外詭異,分外凄涼。郭靖低聲道:「二師父,弟子郭靖來啦!」輕輕扶起他身子,只聽得玎玎錚錚一陣輕響,他懷中落下無數珠寶,散了一地。

黃蓉撿起些珠寶來看了一眼,隨即拋落,長嘆一聲,說道:「是我爹爹供在這裡陪我媽媽的。」郭靖瞪視著她,眼中如要噴出血來,低沉著聲音道:「你說……說我二師父來偷珠寶?你竟敢說我二師父……」

在這目光的逼視下,黃蓉毫不退縮,也怔怔地凝望著他,眼神中充滿了絕望與愁苦。

郭靖又道:「我二師父是鐵錚錚的漢子,怎會偷你爹爹的珠寶?更不會……更不會來盜你媽媽墓中的物事。」但眼看著黃蓉的神色,他語氣漸漸從憤怒轉為悲恨,眼前事物俱在,珠寶確是從朱聰懷中落下,又想二師父號稱「妙手書生」,別人囊中任何物品,都能毫不費力地手到拿來。難道他當真會來偷盜這墓中的珠寶么?不,不,二師父為人光明磊落,素來不貪財寶,除了對付敵人之外,也不擅取旁人物事,決不能作此等卑鄙勾當,其中定然另有別情。他又悲又怒,腦門發脹,眼前一陣黑一陣亮,雙掌只捏得格格直響。

黃蓉輕聲道:「我那日見了你大師父的神色,已覺到你我終究難有善果。你要殺我,就下手吧。我媽媽就在這裡,你把我葬在她身邊。葬我之後,你快快離島,莫讓我爹爹撞見了。」郭靖不答,只大踏步走來走去,呼呼喘氣。

她拉開供桌後的帷幕,露出亡母的玉棺,走到棺旁,不禁「啊」的一聲,只見韓寶駒與韓小瑩兄妹雙雙死在玉棺之後。韓寶駒半身伏在棺上,腦門正中清清楚楚的有五個指孔。韓小瑩是橫劍自刎,右手還抓著劍柄,當是她自知不敵,不願像韓寶駒那樣慘死敵手。只見韓小瑩左手撫在玉棺的棺蓋上,五根手指上都蘸滿了血,也不知是韓寶駒傷處的還是她自刎後流出來的血,在白玉棺蓋寫了個小小的「十」字,似乎一個字沒寫完就此死了。

黃蓉之母的玉棺乃以楠木所制,棺蓋朝天的一面鑲以一塊大白玉。韓小瑩左手五根手指蘸血划出五條血痕,再加一個小小「十」字,晶瑩白玉襯出凝結的鮮血,又是艷麗,又是恐怖。郭靖嘶聲叫號:「七師父,你要寫『黃藥師』,弟子知道了,說什麼也要給你報仇。」

郭靖走過去抱起韓寶駒的屍身,自言自語:「我親眼見到梅超風已死,天下會使這九陰白骨爪的,除了你爹爹還會有誰?」把韓寶駒的屍身輕輕放在地下,又把韓小瑩的屍身扶得端正,邁步向外走去,經過黃蓉時眼光茫然,竟似沒見到她。

黃蓉心中一陣冰涼,呆立半晌,突然眼前一黑,火摺子竟已點完,這墓室雖是她來慣之地,但現下墓內多了四個死人,黑暗之中不由得又驚又怕,急忙奔出墓道,腳下一絆,險些摔了一跤,奔出墓門後才想起是絆到了全金髮的屍身。

眼見墓碑歪在一旁,伸手放正,待要扳動機括關上墓門,心念忽動:「我爹爹殺了江南四怪之後,怎能不關上墓門?他對媽媽情深愛重,即令當時匆忙萬分,也決計不肯任由墓門大開。」想到此處,疑惑不定,隨即又想:「爹爹怎能容三個男人的屍身留在墓內與媽媽為伴?此事萬萬不可。莫非爹爹也身遭不測了?」當下將墓碑向右推三下,又向左推三下,關上了墓門,急步往居室奔去。

郭靖雖比她先出,但只走了數十步,就左轉右圈地迷失了方向,眼見黃蓉過來,當即跟在她身後。兩人一言不發地穿過竹林,跨越荷塘,到了黃藥師所居的精舍之前,那精舍已給打得東倒西歪,遍地都是斷梁折柱。

黃蓉大叫:「爹爹,爹爹!」奔進屋中,室內也是桌傾凳翻,書籍筆硯散得滿地,壁上懸著的幾張條幅也給扯爛了半截,卻哪裡有黃藥師的人影?

黃蓉雙手扶著翻轉在地的書桌,搖搖欲倒,過了半晌,方才定神,心想:「這不對,不可能這樣……」急步到眾啞仆所居房中去找了一遍,竟一人不見。廚房灶中煙消灰冷,板桌上放著不少空碗,有的還盛著殘羹冷盤,似是人們吃過後剩下來的,沒洗過的箸匙到處都是。眾人就算不死,也已離去多時,看來這島上除了她與郭靖之外,更無旁人。

她慢慢回到精舍,只見郭靖仍直挺挺地站在房中,雙眼發直,神情木然。黃蓉顫聲道:「靖哥哥,你快哭吧,你先哭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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