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三回 來日大難

郭靖與黃蓉此刻心意歡暢,原不想理會閑事,但聽到「老頑童」三字,心中一凜,同時躍起,忙隨後跟去。前面兩人武功平平,並未知覺。出鎮後奔了五六里,那兩人轉入一個山坳,只聽得呼喊叫罵之聲,不斷從山後傳出。

靖蓉二人足下加勁,跟入山坳,只見一堆人聚在一起,有兩人手持火把,人叢中周伯通坐在地下,僵硬不動,不知生死;又見周伯通對面盤膝坐著一人,身披大紅袈裟,正是靈智上人,也是一動不動。

周伯通左側有個山洞,洞口甚小,只容一人彎腰而入。那堆人中有人向著洞口吆喝叫罵,卻不敢走近,似怕洞中有什麼東西出來傷人。

郭靖記起那夜行人曾說「老頑童上了彭大哥的當」,又見周伯通坐著宛如一具殭屍,只怕他已然遭難,心下惶急,縱身欲上。黃蓉拉住他手臂,低聲道:「瞧清楚了再說。」二人縮身在山石之後,看那洞外幾人時,原來都是舊相識:參仙老怪梁子翁、鬼門龍王沙通天、千手人屠彭連虎、少了一條手臂、額頭卻多了三個肉瘤的三頭蛟侯通海,還有兩人就是適才所見的夜行人,火光照在他們臉上,認得是梁子翁的弟子,郭靖初學降龍十八掌時曾和他們交過手。

黃蓉心想這幾人現下已不是郭靖和自己對手,四下環望,不見再有旁人,低聲道:「以老頑童的功夫,這幾個傢伙怎能奈何得了他?瞧這情勢,西毒歐陽鋒必定窺伺在旁。」正想設法查探,只聽彭連虎喝道:「狗賊,再不出來,老子用煙來薰了。」洞中一人沉著聲音道:「有什麼臭本事,都抖出來吧。」

郭靖聽聲音正是大師父柯鎮惡,哪裡還理會歐陽鋒是否在旁,大聲叫道:「師父,徒兒郭靖來啦!」人隨聲至,手起掌落,已抓住侯通海的後心將他身子甩了出去。

這一出手,洞外眾人登時大亂。沙通天與彭連虎並肩攻上,梁子翁繞到郭靖身後,欲施偷襲。柯鎮惡在洞中聽得明白,揚手一枚毒菱往他背心打去。暗器破空,風聲勁急,梁子翁急忙低頭,毒菱從頂心掠過,勁風擦得他頭皮隱隱作痛,只嚇得他背上冷汗直冒,知道柯鎮惡的暗器喂有劇毒,當日彭連虎就險些喪生於此,忙躍開丈許,伸手一摸頭頂,幸未擦破頭皮,忙從懷中取出透骨釘,從洞左悄悄繞近,要想射入洞中還報;手剛伸出,突然腕上一麻,已被什麼東西打中,錚的一聲,透骨釘落地,只聽得一個女子聲音笑道:「快跪下,又要吃棒兒啦!」

梁子翁急忙回頭,只見黃蓉手持竹棒笑吟吟地站著,驚怒交集,左手發掌擊她肩頭,右手徑奪竹棒。黃蓉閃身避開他左手一掌,卻不移動竹棒,讓他握住了棒端。梁子翁大喜,伸手回奪,心想這小姑娘若不放手,定然連人帶棒拖將過來。一奪之下,竹棒果然順勢而至,豈知棒端忽地抖動,滑出了他手掌。這時棒端已進入他守御的圈子,他雙手反在棒端之外,急忙回手抓棒,哪裡還來得及,眼前青影閃動,啪的一聲,夾頭夾腦給竹棒當頭重重猛擊了一下。總算他武功不弱,危急中翻身倒地,滾開丈余,躍起身來,怔怔望著這個明眸皓齒的小姑娘,頭頂疼痛,心中糊塗,臉上尷尬。

黃蓉笑道:「你知道這棒法的名字,既給我打中了,你可變成什麼啦?」梁子翁當年吃過這「打狗棒法」的苦頭,曾給洪七公整治得死去活來,雖事隔多年,仍心有餘悸。眼見棒是洪七公的打狗棒,棒法是洪七公的打狗棒法,打中的偏偏是自己身子,而自己似乎並不是狗。摸著頭頂,不明所以,瞥眼見沙彭二人不住倒退,在郭靖掌力催迫下只剩招架之功,叫道:「沖著洪老幫主的面子,咱們就避一避吧!」招呼了兩名弟子,轉身便奔。

郭靖左肘回撞,把沙通天逼得倒退三步,左手隨勢橫掃。彭連虎見掌風凌厲,不敢硬接,急忙避讓。郭靖右手勾轉,已抓住他後心提將起來。彭連虎身子矮小,登時雙足凌空,想要揮拳踢足抗禦,但四肢全沒了力氣,眼見郭靖左手握拳,就要如鐵椎般當胸擊來,這一下如何經受得起,忙叫:「今兒是八月初幾?」郭靖一怔,問道:「什麼?」彭連虎又道:「你顧不顧信義?男子漢大丈夫說了話算不算數?」郭靖再問:「什麼?」右手仍將他身子提著。彭連虎道:「咱們約定八月十五在嘉興煙雨樓比武,這裡是不是嘉興?今天是不是中秋?你怎能傷我?」

郭靖心想不錯,正要放開他,忽然想起一事,問道:「你們把我周大哥怎麼了?」彭連虎道:「老頑童跟那和尚賭賽誰先動彈誰輸,關我甚事?」

郭靖向地下坐著的兩人望了一眼,登時寬懷,心道:「原來如此。」高聲叫道:「大師父,您老人家安好吧?」柯鎮惡在洞中哼了一聲。郭靖怕放手時彭連虎突然出足踢己前胸,右手揮出,將他擲出丈許,叫道:「去吧!」

彭連虎借勢縱躍,落在地下,見沙通天與梁子翁早已遠遠逃走,暗罵他們不夠朋友,向郭靖抱拳道:「七日之後,煙雨樓頭再決勝負。」轉身施展輕功,疾馳而去。一路之上大惑不解:「每見一次這小子,他武功便增長几分,那是什麼古怪?到底是服了靈丹妙藥,還是得了神仙傳授?」

黃蓉走到周伯通與靈智上人身旁,見兩人各自圓睜雙眼,互相瞪視,當真連眼皮也不眨一眨。黃蓉見到這情勢,再回想那夜行人的說話,已知是彭連虎使了奸計,他們忌憚老頑童武功了得,出言相激,讓這和尚與他賭賽誰先動彈誰輸。靈智上人的武功本來與他相去何止倍蓰,但用這法兒卻可將他穩穩絆住,旁人就可分手去對付柯鎮惡了。老頑童既喜有人陪他嬉耍,又無機心,自不免著了道兒,旁邊雖然打得天翻地覆,他卻坐得穩如泰山,連小指頭兒也不動一動,說什麼也不肯輸了給靈智上人。

黃蓉叫道:「老頑童,我來啦!」周伯通耳中聽見,只怕輸了賭賽,卻不答應。黃蓉道:「你們倆這般對耗下去,再坐幾個時辰,也難分勝敗,那有什麼勁兒?這樣吧,我同時在你們笑腰穴上呵癢,雙手輕重一模一樣,誰先笑出聲來,誰就輸了。」周伯通正坐得不耐煩,聽黃蓉這麼說,大合心意,只不敢示意贊成。

黃蓉更不打話,走到二人之間,蹲下身來,將打狗棒放在地下,伸直雙臂,兩手食指分別往兩人笑腰穴上點去。

她知周伯通內功遠勝和尚,是以並未使詐,雙手勁力果真不分輕重,但說也奇怪,周伯通固然並未動彈,靈智上人竟也渾如不覺,毫不理會。黃蓉暗暗稱奇,心想:「這和尚的閉穴功夫當真了得,倘若有人如此相呵,我早已大笑不止了。」當下雙手加勁。

周伯通潛引內力,與黃蓉點來的指力相抗,那笑腰穴位於肋骨末端,肌肉柔軟,最難運勁,若是挺腰反擊,借力卸力,又怕動了身子,輸了賭賽,但覺黃蓉的指力愈來愈強,只得拚命忍耐,到後來實在支持不住了,肋下肌肉一縮一放,將黃蓉手指彈開,躍起身來,呵呵大笑,說道:「胖和尚,真有你的,老頑童服了你啦!」

黃蓉見他認輸,好生後悔:「早知如此,我該作個手腳,在胖和尚身上多加些勁。」站直身子,向靈智上人道:「你既贏了,姑奶奶也不要你性命啦,快走,快走!」靈智上人渾不理會,仍一動不動地坐著。黃蓉伸手往他肩頭推去,喝道:「誰來瞧你這副蠢相,作死么?」她這麼輕輕一推,靈智上人胖大的身軀竟應手而倒,橫在地下,雙手互攏,仰面朝天,兩腿盤起,凌空盤膝,渾似一尊泥塑木雕的佛像。

這一來周伯通和靖蓉二人都吃了一驚。黃蓉心道:「難道他用勁閉穴,功夫不到,竟把自己閉死了?」伸手探他鼻息,好端端的卻在呼吸,一轉念間,不由得又好氣又好笑,向周伯通道:「老頑童,你上了人家的大當還不知道,真是蠢才!」周伯通圓睜雙眼,氣鼓鼓地道:「什麼?」黃蓉笑道:「你先解開他的穴道再說。」

周伯通一楞,俯身在靈智上人身上摸了幾下,拍了幾拍,發覺他周身八處大穴都已被人閉住,跳起身來,大叫:「不算,不算!」黃蓉道:「什麼不算?」周伯通道:「他同黨待他坐好後點了他穴道,這胖和尚自然絲毫不會動彈。咱們便再耗三天三夜,他也決不會輸。」轉頭向弓身躺在地下的靈智上人叫道:「來來來,咱們再比過。」

郭靖見周伯通精神奕奕,並未受傷,心中記掛師父,不再聽他胡說八道,徑自鑽進山洞中去看柯鎮惡。

周伯通彎腰為靈智上人解開了穴道,不住口地道:「來,再比,再比!」黃蓉冷冷地道:「我師父呢?你把他老人家丟到哪裡去了?」周伯通一呆,叫聲:「啊也!」轉身就往山洞奔去。這一下去勢極猛,險些與從洞中出來的郭靖撞個滿懷。

郭靖把柯鎮惡從洞中扶出,見師父白布纏頭,身穿白衣,不禁呆了,問道:「師父,您家裡有喪事嗎?二師父他們哪裡去啦?」柯鎮惡抬頭向天,並未回答,兩行眼淚從面頰上籟籟流下。郭靖越發驚疑,不敢再問,忽見周伯通從山洞中又扶出一人,那人左手持葫蘆,右手拿白雞,口裡咬著條雞腿,滿臉笑容,不住點頭,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靖蓉二人大喜,齊聲叫道:「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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