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回 一燈大師

兩人順著山路向前走去,行不多時,山路就到了盡頭,前面是條寬約尺許的石樑,橫架在兩座山峰之間,雲霧籠罩,不見盡處。若在平地,尺許小徑又算得了什麼,可是這石樑下臨深谷,別說行走,只望一眼也不免膽戰心驚。黃蓉嘆道:「這位段皇爺藏得這麼好,就算誰跟他有潑天仇恨,尋到這裡,也已先消了一半氣。」郭靖道:「那漁人怎麼說段皇爺已不在塵世了?好叫人放心不下。」黃蓉道:「這也當真猜想不透,瞧他模樣,不像是在撒謊,又說師父是親眼見到段皇爺死的。」郭靖道:「到此地步,唯當有進無退。」蹲低身子背起黃蓉,使開輕功提縱術,走上石樑。

石樑凹凸不平,又加終年在雲霧之中,水氣蒸浸,石上溜滑異常,走得慢了,反易傾跌。郭靖提氣快步而行,奔出七八丈,黃蓉叫道:「小心,前面斷了。」郭靖也已看到那石樑忽然中斷,約有七八尺長的一個缺口,當下奔得更快,借著一股衝力,飛躍而起。黃蓉連經兇險,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笑道:「靖哥哥,你飛得可沒白雕兒穩呢。」

奔一段,躍過一個缺口,接連過了七個斷崖,眼見對面山上是一大片平地,忽聽書聲朗朗,石樑已到盡頭,可是盡頭處卻有一個極長缺口,看來總在一丈開外,缺口彼端盤膝坐著個書生,左手拿著一卷書,正自朗誦,右手輕揮摺扇。那書生身後又有一個短短缺口。

郭靖止步不奔,穩住身子,登感不知所措:「若要縱躍而過,原亦不難,只是這書生佔住了衝要,除了他所坐之處,更無別地可資容足。」高聲說道:「晚輩求見尊師,相煩大叔引見。」那書生搖頭晃腦,讀得津津有味,於郭靖的話似乎全沒聽見。郭靖提高聲音再說一遍,那書生仍如充耳不聞。郭靖低聲道:「蓉兒,怎麼辦?」

黃蓉蹙眉不答,她一見那書生所坐的地勢,就知此事甚為棘手,在這寬不逾尺的石樑之上,動上手即判生死,縱然郭靖獲勝,但此行是前來求人,如何能出手殺人?見那書生全不理睬,不由得暗暗發愁,再聽他所讀的原來是一部最平常不過的《論語》,只聽他讀道:「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讀得興高采烈,一誦三嘆,便似在春風中載歌載舞,喜樂無已。

黃蓉心道:「要他開口,只有出言相激。」冷笑一聲,說道:「《論語》縱然讀了千遍,不明夫子微言大義,也是枉然。」

那書生愕然止讀,抬起頭來,說道:「什麼微言大義,倒要請教。」黃蓉打量那書生,見他約莫四十歲年紀,頭戴逍遙巾,手揮摺疊扇,頦下一叢漆黑的長須,是個飽學宿儒模樣,冷笑道:「閣下可知孔門弟子,共有幾人?」

那書生笑道:「這有何難?孔門弟子三千,達者七十二人。」黃蓉問道:「七十二人中有老有少,你可知其中冠者幾人,少年幾人?」那書生愕然道:「《論語》中未曾說起,其他經傳中亦無記載。」黃蓉道:「我說你不明經書上的微言大義,豈難道說錯了?剛才我明明聽你讀道: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五六得三十,成年的是三十人,六七四十二,少年是四十二人。兩者相加,不多不少是七十二人。瞧你這般學而不思,嘿,殆哉,殆哉!」

那書生聽她這般牽強附會地胡解經書,不禁啞然失笑,可是也暗服她的聰明機智,笑道:「小姑娘果然滿腹詩書,佩服,佩服。你們要見家師,為著何事?」

黃蓉心想:「若說前來求醫,他必多方留難。可是此話又不能不答,好,他既在讀《論語》,我且掉幾句孔夫子的話來搪塞一番。」於是說道:「聖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君子者,斯可矣。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那書生仰天大笑,半晌方止,說道:「好,好,我出三道題目考考你,倘若考得出,那就引你們去見我師父。倘有一道不中式,只好請兩位從原路回去了。」黃蓉道:「啊喲,我沒讀過多少書,太難的我可答不上來。」那書生笑道:「不難,不難。我這裡有一首詩,打四個字兒,你倒請猜猜看。」黃蓉道:「好啊,猜謎兒,這倒有趣,請念吧!」

那書生捻須吟道:「六經蘊籍胸中久,一劍十年磨在手……」黃蓉伸了伸舌頭,說道:「文武全才,可了不起!」那書生一笑接吟:「杏花頭上一枝橫,恐泄天機莫露口。一點累累大如斗,卻掩半牀無所有。完名直待掛冠歸,本來面目君知否?」

黃蓉心道:「這是個老得掉了牙的謎語,本來難猜,幸好我早聽爹爹說過。『完名直待掛冠歸,本來面目君知否?』瞧你這等模樣,必是段皇爺當年朝中大臣,隨他掛冠離朝,歸隱山林。」便道:「『六』字下面一個『一』一個『十』,是個『辛』字。『杏』字上加橫、下去『口』,是個『未』字。半個『牀』字加『大』加一點,是個『狀』字。『完』掛冠,是個『元』字。辛未狀元,失敬失敬,原來是位辛未科的狀元爺。」

那書生一呆,本以為這字謎頗為難猜,縱然猜出,也得耗上半天,在這窄窄的石樑之上,那少年武功再高,只怕也難以久站,要叫二人知難而退,乖乖地回去,豈知黃蓉竟似不假思索,隨口而答,不禁詫異,說道:「這是個古人的謎語,並非說的是區區在下,小姑娘淵博得緊。」心想這女孩兒原來十分聰明,倒不可不出個極難的題目來難難她,四下一望,見山邊一排棕櫚,樹葉隨風而動,宛若揮扇,他即景生情,搖了搖手中的摺扇,說道:「我有一個上聯,請小姑娘對對。」

黃蓉道:「對對子可不及猜謎兒有趣啦,好吧,我若不對,看來你也不能放我們過去,你出對吧。」

那書生揮扇指著一排棕櫚道:「風擺棕櫚,千手佛搖摺疊扇。」這上聯既是即景,又隱然自抬身分。

黃蓉心道:「我若單以事物相對,不含雙關之義,未擅勝場。」游目四顧,只見對面平地上有一座小小寺院,廟前有個荷塘,此時七月將盡,高山早寒,荷葉已然凋了大半,心中一動,笑道:「對子是有了,只得罪大叔,說來不便。」那書生道:「但說不妨。」黃蓉道:「你可不許生氣。」那書生道:「自然不氣。」黃蓉指著他頭上戴的逍遙巾道:「好,我的下聯是:『霜凋荷葉,獨腳鬼戴逍遙巾』。」

這下聯一說,那書生哈哈大笑,說道:「妙極,妙極!不但對仗工整,而且敏捷之至。」郭靖見那蓮梗撐著一片枯凋的荷葉,果然像是個獨腳鬼戴了一頂逍遙巾,也不禁笑了起來。黃蓉笑道:「別笑,別笑,一摔下去,咱倆可成了兩個不戴逍遙巾的小鬼啦!」

那書生心想:「尋常對子是定然難不倒她的了,我可得出個絕對。」猛然想起少年時在塾中讀書之時,老師曾說過一個絕對,數十年來無人能對得工整,說不得,只好難她一難,說道:「我還有一聯,請小姑娘對個下聯:『琴瑟琵琶,八大王一般頭面』。」

黃蓉聽了,心中大喜:「琴瑟琵琶四字中共有八個王字,本來確是十分難對。幸好這是個老上聯,不是你自己想出來的。爹爹當年在桃花島上閑著無事,早就對出來了。我且裝作好生為難,逗他一逗。」皺起了眉頭,做出愁眉苦臉之狀。那書生見難倒了她,甚是得意,只怕黃蓉反過來問他,便說在頭裡:「這一聯本來極難,我也對不工穩。不過咱們話說在先,小姑娘既然對不出,只好請回了。」

黃蓉笑道:「若說要對此對,卻有何難?只是適才一聯已得罪了大叔,現在這一聯是一口氣要得罪漁樵耕讀四位,是以說不出口。」那書生不信,心道:「你能對出已是千難萬難,豈能同時又嘲諷我師兄弟四人?」說道:「但求對得工整,取笑又有何妨?」黃蓉笑道:「既然如此,我告罪在先,這下聯是:『魑魅魍魎,四小鬼各自肚腸』。」

那書生大驚,站起身來,長袖一揮,向黃蓉一揖到地,說道:「在下拜服。」

黃蓉回了一禮,笑道:「若不是四位各逞心機要阻我們上山,這下聯原也難想。」

原來當年黃藥師作此對時,陳玄風、陸乘風、武罡風、馮默風四弟子隨侍在側,黃藥師以此與四弟子開個玩笑。其時黃蓉尚未出世,後來聽父親談及,今日卻拿來移用到漁樵耕讀四人身上。

那書生哼了一聲,轉身縱過小缺口,道:「請吧。」郭靖站著靜聽兩人賭試文才,只怕黃蓉一個回答不出,前功盡棄,待見那書生讓道,心中大喜,當下提氣躍過缺口,在那書生先前坐處落足一點,又躍過了最後那小缺口。

那書生見他負了黃蓉履險如夷,心中也自嘆服:「我自負文武雙全,其實文不如這少女,武不如這少年,慚愧啊慚愧。」側目再看黃蓉,只見她洋洋得意,想是女孩兒折服了一位飽學宿儒,掩不住心中喜悅之情,心想:「我且取笑她一番,好叫她別太得意了!」於是說道:「姑娘文才雖佳,行止卻是有虧。」黃蓉道:「倒要請教。」那書生道:「《孟子》書中有云:『男女授受不親,禮也。』瞧姑娘是位閨女,跟這位小哥並非夫妻,卻何以由他負在背上?孟夫子只說嫂溺,叔可援之以手。姑娘既沒掉在水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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