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回 五湖廢人

黃蓉與郭靖送走穆念慈後,自回房中安睡。次日白天在太湖之畔遊山玩水,晚上與陸莊主觀畫談文,倒也閑適自在。

兩人到市鎮去買了一匹馬代步,繞到那戴家宅第門前,見門前「大金國欽使」的燈籠等物已自撤去,想是完顏康已經啟程,穆念慈自也和他同去了。

兩人沿途遊山玩水,沿著運河南下,這一日來到宜興。那是天下聞名的陶都,青山綠水之間掩映著一堆堆紫砂陶坯。

她剛轉過山崖,便聽到有數人呼吸之聲,立即停步傾聽,更聽出在數人之後尚有無數極為詭奇的細微異聲。歐陽克見她驚覺,暗罵:「好厲害的瞎婆娘!」摺扇輕揮,站起身來,便欲撲上,勁力方透足尖,尚未使出,忽見崖後又轉出一人,他立時收勢,瞧那人時,見他身材高瘦,穿一件青色直綴,頭戴方巾,是個文士模樣,面貌卻看不清楚。

黃蓉道:「咱們到湖裡玩去。」找到湖畔一個漁村,將馬匹寄放在漁家,借了一條小船,盪槳劃入湖中。離岸漸遠,四望空闊,真是莫知天地之在湖海,湖海之在天地。

完顏康道:「你拿我身邊這條腰帶去,在腰帶的金環上用刀尖刻上『完顏康有難,在太湖西畔歸雲庄』十三個字,到蘇州之北三十里的一座荒山之中,找到有九個死人骷髏頭疊在一起,疊的樣子是上一中三下五,就把這腰帶放在第一個骷髏頭之下。」

愈走道路愈荒涼,眼見太陽沒入山後,遠處傳來一聲聲怪鳥鳴叫,不禁惴惴。她離開大道,向山後坳谷中找尋,直到天將全黑,始終不見完顏康所說那一堆骷髏骨的蹤影。心下琢磨,且看附近有無人家,最好權且借宿一宵,明天早晨再找。奔上一個山丘,四下眺望,遙見西邊山旁有所屋宇,心中一喜,拔足奔去。

陸莊主一聲長嘆,臉色慘然,過了良久,才道:「晚輩年輕時無知,未能好生侍奉恩師,復為人所累,致不容於師門。言之可羞,亦復傷痛,且不敢有玷恩師清譽。不說恩師名諱,還請前輩見諒。」陸冠英心想:「原來爹爹是被師父逐出的,因此他從不顯露會武,連我也不知他竟是武學高手。若不是那日那金狗逞凶傷我,只怕爹爹永遠不會出手。他一生之中,必定有一件極大的傷心恨事。」不禁甚是難受。

兩人談談說說,不再划槳,任由小舟隨風飄行,不覺已離岸十餘里,只見數十丈外一葉扁舟停在湖中,一個漁人坐在船頭垂釣,船尾有個小童。黃蓉指著那漁舟道:「煙波浩淼,一竿獨釣,真像是一幅水墨山水一般。」郭靖問道:「什麼叫水墨山水?」黃蓉道:「那便是只用黑墨,不著顏色的圖畫。」郭靖放眼但見山青水綠,天藍雲蒼,夕陽橙黃,晚霞桃紅,就只沒黑墨般的顏色,搖了搖頭,茫然不解其所指。

酒過數巡,裘千仞道:「陸老弟,你們歸雲庄是太湖群雄的首腦,你老弟武功自是不凡的了,可肯露一兩手,給老夫開開眼界么?」陸莊主忙道:「晚輩這一點微末道行,如何敢在老前輩面前獻醜?恩師所傳的功夫,晚輩愚魯,所學本來不多,再加晚輩殘廢已久,更早擱下了。」裘千仞道:「尊師是哪一位?說來老夫或許相識。」

待得船隊回庄,郭、黃二人等陸冠英與群盜離船,這才乘人不覺,飛身上岸。群盜大勝之餘,個個興高采烈,哪想得到桅杆上一直有人躲著偷窺。黃蓉相准了地位,仍與郭靖從庄後圍牆跳進,回入卧房。這時服侍他們的庄丁已到房前來看了幾次,只道他們先一日遊玩辛苦,在房裡大睡懶覺。郭靖打開房門,兩名庄丁上前請安,送上早點,道:「莊主在書房相候,請兩位用過早點,過去坐坐。」兩人吃了些面點湯包,隨著庄丁來到書房。

郭黃知道群盜已經得手,果見幾艘小舟急駛而至,呼道:「官兵全軍覆沒,兵馬指揮使已經擒到。」陸冠英大喜,走到船頭,叫道:「通知眾家寨主,大伙兒再辛苦一下,擒拿金國欽使去吧!」報信的小盜歡然答應,飛舟前去傳令。

唱到後來,聲音漸轉凄切,她唱完後,對郭靖道:「這是朱希真所作的《水龍吟》上半闋,爹爹常常唱的,因此我記得。」

一陣輕風吹來,水波啪啪啪地打在船頭,黃蓉隨手盪槳,唱起歌來:

遠遠望去,唱歌的正是那個垂釣漁父。歌聲激昂排宕,甚有氣概。

郭靖也不懂二人唱些什麼,只覺倒也都很好聽。黃蓉聽著歌聲,卻獃獃出神。郭靖問道:「怎麼?」黃蓉道:「這是我爹爹平日常唱的曲子,抒寫一個老年人江上泛舟,想到半壁江山為敵人所侵佔,情懷悲痛。想不到湖上的一個漁翁竟也會唱。咱們瞧瞧去。」兩人划槳過去,只見那漁人也收了釣竿,將船劃來。

兩船相距數丈時,那漁人朗聲道:「湖上喜遇佳客,請過來共飲一杯如何?」黃蓉聽他吐屬風雅,更暗暗稱奇,答道:「只怕打擾長者。」那漁人笑道:「嘉賓難逢,大湖之上,萍水邂逅,更足暢人胸懷,快請過來。」數槳一扳,兩船已經靠近。

完顏康笑道:「他見了這金印,迎接你都還來不及呢。你對他說,我被太湖盜賊劫持在這裡,不能親自去見他。我要他記住一件事:如有蒙古使者到臨安來,決不能相見,拿住了立即斬首。這是大金國聖上的密旨,務須遵辦。」穆念慈道:「那為什麼?」完顏康道:「這些軍國大事,說了你也不懂。只消把這幾句話去對史丞相說了,那就是給我辦了一件大事。要是蒙古的使者先到了臨安,和宋朝君臣見了面,可對咱們大金國大大不利。」穆念慈慍道:「什麼『咱們大金國』?我可是好好的大宋百姓。你若不說個清楚,我不能給你辦這件事。」完顏康微笑道:「難道你將來不是大金國的王妃?」

黃蓉說道:「這位哥哥姓郭。晚輩姓黃,一時興起,在湖中放肆高歌,未免有擾長者雅興了。」那漁人笑道:「得聆清音,胸間塵俗頓消。在下姓陸。兩位小哥今日可是初次來太湖遊覽嗎?」郭靖道:「正是。」那漁人命小童取出下酒菜肴,斟酒勸客。四碟小菜雖不及黃蓉所制,味道也殊不俗,酒杯菜碟並皆精潔,宛然是豪門巨室之物。

三人對飲了兩杯。那漁人道:「適才小哥所歌的那首《水龍吟》情致鬱勃,實是絕妙好詞。小哥年紀輕輕,居然能領會詞中深意,也真難得。」黃蓉聽他說話老氣橫秋,微微一笑,說道:「宋室南渡之後,詞人墨客,無一不有家國之悲。」那漁人點頭稱是。黃蓉道:「張於湖的《六洲歌頭》中言道:『聞道中原,遺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也正是這個意思呢。」那漁人拍幾高唱:「使行人到此,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連斟三杯酒,杯杯飲干。

完顏康不識水性,船沉落湖,空有一身武藝,只吃得幾口水,便已暈去,等到醒來,手足已給縛住。解到莊上,陸冠英喝令押上來審問。完顏康見一直架在後頸的鋼刀已然移開,當即暗運內勁,手指抓住身上綁縛的繩索,大喝一聲,以「摧心掌」勁力立時將繩索撕斷了。眾人齊吃一驚,搶上前去擒拿,給他雙手揮擊,打翻了兩個。完顏康奪路便走,歸雲庄中房屋道路皆按奇門八卦而建,若無本庄之人引路,又非識得奇門生克之變,休想闖得出去。完顏康慌不擇路,竟撞進了陸莊主的書房。

那漁人道:「舍下就在湖濱,不揣冒昧,想請兩位去盤桓數日。」黃蓉道:「靖哥哥,怎樣?」郭靖還未回答,那漁人道:「寒舍附近頗有峰巒之勝,兩位反正是遊山玩水,務請勿卻。」郭靖見他說得誠懇,便道:「蓉兒,那麼咱們就打擾陸先生了。」那漁人大喜,命童兒划船回去。

裘千仞將桌面上的磚粉掃入衣兜,走到天井裡抖在地下,微笑回座,說道:「少莊主一拳碎磚,當然也算不易。但你想,敵人又不是磚頭,豈能死板板的放在那裡不動?任由你伸拳去打?再說,敵人的內勁倘若強過了你,你這拳打在他身上,反彈出來,自己不免反受重傷。總須這般碎石成粉,拳腳打出去才有點用處。」陸冠英默然點頭。

完顏康早在看守人跌倒時驚醒,聽得是穆念慈的聲音,又驚又喜,忙道:「是我。」

郭靖與黃蓉見庄內陳設華美,雕樑畫棟,極窮巧思,比諸北方質樸雄大的莊院另是一番氣象。黃蓉一路看看庄中的道路布置,臉上微現詫異。

過了三進庭院,來到後廳,只聽那漁人隔著屏風叫道:「快請進,快請進。」陸冠英道:「家父腿上不便,在東書房恭候。」三人轉過屏風,見書房門大開,那漁人坐在房內榻上。這時他已不作漁人打扮,穿著儒生衣巾,手裡拿著一柄潔白的鵝毛扇,笑吟吟地拱手。郭黃二人入內坐下,陸冠英卻不敢坐,站在一旁。

黃蓉見書房中琳琅滿目,全是詩書典籍,几上桌上擺著許多銅器玉器,看來皆為古物,壁上掛著一幅水墨畫,畫的是一個中年書生在月明之夜中庭佇立,手按劍柄,仰天長吁,神情寂寞。左上角題著一首詞:

穆念慈嘆了口長氣,獃獃不語。她自與完顏康比武之後,一往情深,心中已認定他是個了不起的英雄豪傑。完顏康不肯認父,她料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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