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六章

門鈴再次響了。勒洛夫斯醫生的去世,讓安娜悲痛不已,她喃喃低語著:「噢,天啊!我的老天!」她打開門,門外是奧蒂莉·斯泰恩·德韋爾特和阿代勒·塔克馬。伊娜來到過道里和她們見面,她倆還不知道醫生的死訊。當聽到這個消息並看到達恩和哈羅德在起居室里時,她們發出了一聲驚呼——聲音很克制,因為媽媽就在樓上——緊接著就是反覆盤問,在悲痛和混亂中,大家都在互相詢問怎樣做才好:告訴媽媽這個壞消息,還是不告訴她……

「我們總不能永遠不說吧,」奧蒂莉·斯泰恩說,「媽媽甚至不知道塔克馬先生……現在又出了這樣的事!哦,這太可怕了,天吶!阿代勒,你要上去嗎?」

「不,不。」由於知道了真相,阿代勒·塔克馬退縮著說。「不,奧蒂莉,我得回家去了,除了我,你媽媽還有很多客人。」

在得知這個噩耗後,她盡量避免見到老夫人。儘管她和奧蒂莉·斯泰恩一起來到了這棟房子,但她不會上樓。「奧蒂莉,」達恩·德克斯對她妹妹說,「你最好告訴她,關於勒洛夫斯醫生……」

「我?」奧蒂莉·斯泰恩嚇了一跳,驚訝地說。正當他們說話的時候,突然有個人影從街道過來,湊在窗子邊朝里看。

「那是斯泰恩。」哈羅德失望地說。

斯泰恩按響門鈴,隨後被領了進來。從沒有人見過他如此生氣,無禮得一句問好都沒有,徑直奔向他的妻子:

「我就知道你在這裡!」他低沉地對她吼道,「我看到你那寶貝兒子了,他和你一起從倫敦過來的!」

奧蒂莉挺直身體,傲慢地說:「哦?然後呢?」

「你為什麼對我隱瞞這位年輕紳士的到訪,非要我在街上遇到他,這算是給我驚喜嗎?」

「休和我一起過來,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他來幹嘛?」

「這跟你有什麼關係?你想知道就自己問他去。」

「嗬,你什麼時候有錢,他就什麼時候露面!」

「很好,就是為了錢。不管怎麼說,那還不是你的錢!」

兩個人互相瞪著對方,但是斯泰恩不想再繼續討論錢的事情,因為奧蒂莉繼承了塔克馬先生一部分的遺產。休·查威利不管什麼時候,總能嗅到錢在哪兒。這並不是說斯泰恩把妻子的錢當成了自己的,但是,作為老塔克馬的遺囑執行人,他為自己妻子的兒子這麼快就追著錢來而感到羞愧……他停下話頭,沉默不語,但他的眼神卻出賣了他內心燃起的仇恨。

哈羅德握住了他的手,小聲說道:「弗朗斯,勒洛夫斯醫生去世了。」

「去世?」斯泰恩重複道,整個人都呆了。

伊娜在一旁冷眼旁觀,一邊留心著他們的對話。這個下午真是有太多事情了。就算她對那件事一無所知,她也聽到了其他各種事情:她聽說醫生突然去世,聽說泰蕾茲姑姑要從巴黎過來,聽說休·查威利現在在海牙。現在,她幾乎聽到了關於那位老紳士遺產的事情。他肯定給奧蒂莉姑姑留了些錢,但是,究竟有多少呢?是一大筆遺產嗎……就這樣,事情多得整個下午都被塞得滿滿的,她的眼睛不再有疲倦的神情,而是像蛇怪一樣閃閃發光……

這邊,兄弟倆卻在和斯泰恩商議:你怎麼認為?到底是告訴媽媽勒洛夫斯醫生的死訊呢,還是跟她保密?他們沉默地思考著。就在這時,外面突然下起雨來,冰冷的雨;風呼呼地刮著,烏雲壓了下來。屋內的火爐發出紅色的亮光,在雲母的窗格後發出噼噼啪啪的爆裂聲,在漸漸降臨的黃昏中閃閃發光。與此同時,那件往事出現了……一直盯著哈羅德,他的眼睛因為痛苦而幾乎完全閉上了。那件往事,哈羅德小時候就知道了;達恩是最近這幾個月才聽聞的,他從東印度回來找他的哥哥就是因為這件事;在樓上,那個老婦人知道這件事;斯蒂芬妮和安東也都隱隱約約猜到些,但他們都不願意去了解發生了什麼,以免被打擾當下的生活;不過,樓下的阿代勒和斯泰恩也知道這件事,因為那封老先生沒有撕毀的信件,被撕成了兩片、四片、八片;在巴黎,泰蕾茲也知道了這件事,她就要到荷蘭來了;在東印度,那個小官員也知道……但這是一個不能說的秘密,一段正在消逝的秘密——哈羅德和達恩還不知道阿代勒和斯泰恩已經知曉;他們中也沒有人知道遠在巴黎的泰蕾茲也知曉此事;斯泰恩和阿代勒不知道在東印度的小官員都知道了這件事,不知道達恩也知情,不知道哈羅德已經隱瞞很久了……但是伊娜聽說了那個小官員,她知道發生了些事,雖然她對阿代勒和斯泰恩一無所知,也從未懷疑過他們也知道……他們從不提起這件事,然而這件事卻一直影響著他們,若有若無。唯一一個一無所知,也完全沒有猜測的是奧蒂莉·斯泰恩,她全心全意地為自己逝去的生活而憂鬱悲傷,不能自拔:那時候,男人們對她無限殷勤,讚美她,真是充滿激情的生活。過去,她是美麗的莉切;而如今,她只是個老女人,厭惡著她那三個丈夫,不過,她最討厭的還是斯泰恩!也許是因為她受到那件事影響最小,哈羅德輕輕地牽著她的手,下意識地說:

「是的,奧蒂莉,你……你必須告訴媽媽勒洛夫斯醫生的死訊。雖然這對她來說,會是晴天霹靂,但是我們不能,我們不能瞞著她……至於塔克馬的死訊,啊,媽媽很快就會知道的,就算沒人告訴她……」

他那溫柔的聲音平復著大家內心的沮喪和困惑,奧蒂莉說:

「哈羅德,如果你覺得,我可以告訴她……那我會上樓去試試……我會試著告訴她……但是,如果我不能在談話過程中告訴她……那麼我不會……我就不告訴她了……」

她走上樓,無辜得像個孩子,她什麼都不知道。她不知道,六十多年前,她的母親曾參加過一場謀殺,正是那個耳聾的老醫生幫她隱瞞下來;她知道塔克馬是她親生父親,但她不知道的是,她的親生父親夥同她的母親謀殺了她哥哥的父親,也是她姐姐泰蕾茲的生父。她走到了樓上,當她走進客廳時,斯蒂芬妮和安東起身走了,這樣媽媽就不會同時有太多客人。

這個時候,只要「孩子們」不同時都來打擾,老夫人就樂得和客人聊聊天,或是愜意地靜靜坐著,不會因此感到疲憊。能看到那兩個小生命,她還有些高興,那是莉莉·范韋利的孩子。她對斯蒂芬妮和安東說起了他們,她不知道這兩個嬰兒是他們的教子和教女:因為沒人告訴過她。她真的以為一位小妮塔的名字是奧蒂莉切,於是喚她作小莉切:他們知道她說的是誰。

奧蒂莉·斯泰恩一個人留下陪著她母親。沒有太多的話語,只是坐在母親的旁邊,靜靜地握著她的手……啊,她的心被觸動了!在那邊,老夫人一直盯著的地方,是個空蕩蕩的椅子,而老塔克馬先生再也不能坐在那兒了……她的父親!她愛他,就像是女兒愛父親那種!她從他那繼承了10萬荷蘭盾,但他再也不會把一張100荷蘭盾的鈔票交到她的手上,帶著他那一貫的溫柔。

老夫人彷彿猜到了她女兒的心思,她抬手指了指那個椅子,說:「老塔克馬先生病了。」

「是的。」奧蒂莉·斯泰恩說。

老夫人有些悲傷地搖了搖頭,感嘆道:「我也不指望這個冬天能再見他了。」

「他會好的……」

「就算好起來,他也出不了門……」

「不,」奧蒂莉無力地說。「也許會好的,媽媽……」

她緊緊地握著那骨瘦嶙峋的雙手……她知道,樓下的哥哥們正在等著她;斯蒂芬妮可能也在等;伊娜也是……阿代勒·塔克馬已經走了。

「媽媽,」她突然叫了母親一聲,「你知道還有人也病倒了嗎?」

「不知道,誰呀?」

「是勒洛夫斯醫生。」

「勒洛夫斯?對了,我是沒見到他……有兩天沒看到他了。」

「媽媽,」奧蒂莉·斯泰恩說著轉過去她那張悲傷的小臉——那還是一張漂亮的臉蛋——用那雙藍色的孩童似的眼眸注視著她的母親,「有件事非常令人傷心,但是……」

不,她實在說不出口。她非常想收回剛才的話,而不是接著說下去,但是這位老婦人一下就抓住了這幾個詞的關鍵之處。

「他死了嗎?」她很快問出了這一句。

她的聲音彷彿把奧蒂莉·斯泰恩的心都撕碎了,她甚至沒有力氣接下話茬去否認:她滿臉心碎,強擠出笑容,點了點頭。

「啊!」老夫人嘆了口氣,不知所措。

她死死地盯著塔克馬的椅子上。她老了,乾澀的眼睛裡甚至擠不出來一滴眼淚,只能死死地盯著椅子。她一動不動,直直地坐在椅子上。過去的一個個片段在她的眼前浮現,腦子嗡嗡作響。但她仍然直直地坐著,盯著前方。

「他什麼時候走的?」最後,她終於問出了這句話。

奧蒂莉·斯泰恩簡短地告訴了她。她哭了,而她的母親卻沒一滴眼淚。這個年老的女人看到了六十年前的自己,就是那個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