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日本是我們心靈上的鈍刀 三、我看日本人

同是「二戰」的禍首國,日本的結局與德國有所區別。與義大利尤其有所區別。義大利的法西斯頭目,是被他的本國人民弔死的。墨索里尼成為希特勒的「生死弟兄」,在最大程度上並不能代表他的國民們。他自己要上希特勒的法西斯戰車,於是也將義大利人民拖在了法西斯戰車後。他們弔死他,意味著是對他的懲處。一個國家的人民以最嚴厲的方式懲處了他們的元首,證明了他們與他「劃清界限」的態度是極為鮮明的。

某些德國將軍預見到了德國必敗,企圖暗中與盟軍議和,但是被送上了軍事法庭。另一些人企圖暗殺他,為德國爭取到一個較體面的投降機會,卻一次次都沒成功。儘管希特勒對他的國民不斷採取欺騙手段,德國必敗的心理陰影,卻早已在蘇美兩軍攻克柏林之前,就擴散於軍隊和民眾之間了。可以這樣說——德國人對於德國必敗是有所心理準備的。對於德國人,保衛柏林不過是垂死掙扎。軍隊明白這一點。民眾也明白這一點。掙扎也敗,不掙扎也敗,總之註定了必敗,也就只有由希特勒做最後的謝幕人。

日本的戰敗,卻是50年前的普遍的日本人始料不及的。在中國的東北,他們還有幾乎整整100萬精銳的關東軍啊!這一尚未受挫的軍事實力,使日本只為自己保留了兩種選擇——或者較量到底,或者,以勢均力敵的不屈不辱的姿態,在停戰協議上簽字。至於投降,天皇根本沒想過。東條英機根本沒想過。普遍的「大日本皇軍」的將士們根本沒想過。普遍的日本人也根本沒想過……50年前,在日本廣島和長崎遭到美國原子彈轟炸前,政客也罷,軍中首腦也罷,普遍的日本民眾也罷,有哪一個日本人的頭腦中,暗暗相信過日本會戰敗嗎?

由於深受軍國主義宣傳的影響,50年前普遍的日本人,他們的軍隊,即使有厭戰情緒,也絕無反戰心理。他們又怎麼會反對他們的「子弟兵」所進行的「東亞聖戰」呢?父母們當然會巴望他們的兒子回到身邊。妻子們當然也會那樣巴望。但是在他們的想像中,他們的兒子或丈夫,應該是「解甲榮歸」。在政客和軍中首腦們的想像中,如果不得不在《停戰協議》上簽字,落筆之前,日本是要與蘇美堅決地討論日本在亞洲的「合法權利」的……

廣島和長崎就在這些前提下升起了蘑菇雲……

原子彈的蘑菇雲使日本蒙了,天皇蒙了,東條英機蒙了,政客們和軍中首腦們蒙了,天皇的普遍子民們蒙了。正如當年日軍偷襲珍珠港使美國蒙了一樣,只不過後者的程度比前者巨大百倍以上。

日本似乎什麼都考慮到了。

唯獨沒考慮投降。

更沒想到在付出人類戰爭史上最為慘重的代價後,以最屈辱的姿態投降!

即使在天皇宣布投降詔書之際,還有那麼多政客和軍人主張在日本本土「決一死戰」,還有百餘名軍人剖腹於皇宮外,企圖以死喚起全日本男女老幼的「戰志」……

然而日本已只有投降。此外別無選擇。

「二戰」的結束,對於義大利,有點兒「自己解放自己」的意味兒;對於德國,有點兒被從法西斯統治之下「解放」的意味兒;對於日本,卻是徹底的無條件的投降,僅僅意味著是投降。再什麼都不意味。

一方面,日本是「二戰」的禍首國之一;另一方面,又是地球上唯一的原子彈受害國。20餘萬日本人死於頃刻!侵略戰爭,使日本遭到的災難,比它帶給別國,首先是中國的災難,似乎更具有恐怖性。

且,半個多世紀以來,任何一個國家,都找不出一條哪怕是相對成立的理由對日本表示較由衷的同情。

日本只能長久以來暗暗憐憫自己。

這一種自我憐憫,只要稍微過分,則就不免意味著是對「二戰國際戰犯審判團」的公然挑釁。

因為任何一個國家,首先是中國,都有最正當的權力提醒日本:別忘了日本首先是禍首國!別忘了日本給他國帶來的深重戰爭苦難!……

日本對於「二戰」,真真是有苦難言,欲說還休欲說還休……

那麼,便反省吧!但是,反省得越深刻,越意味著要承認——用中國人的話說,承認「自作自受」。

這是一種很大的勇氣。

這是很高的反省境界。

對於一個人難能可貴,對於一個國更加難能可貴,對於日本這樣一個民族自尊心十分強的國,尤其難能可貴。

許多日本人已經這樣難能可貴地做到了,包括一些當年的「皇軍」。一些日本人目前還做不到。因為要做到這一點,還須對死於原子彈的日本人有個過得去的說法。他們基本上是平民百姓,他們無辜,他們死得慘,也死得冤。

他們的死——歸根結底,是由日本造成的。即使將當年的日本說成是日本軍國主義,以與今天的日本相區別,它也還是日本。一個國就是它的民眾的國,怎麼叫都仍是那個國。其他任何一個國家都不妨持這種觀點。這麼想這麼表明態度,都不至於有什麼沉重的心理壓力。但是一個日本人,設身處地理解,是會有心理壓力的。原子彈是美國製造、美國人投下的,死於它的威力的是日本人,他們的死是日本造成的,是日本當年自作自受——這樣的邏輯,符合「二戰」的正統史觀,但又是多麼難以符合一個日本人的民族情感啊!何況死者中,也許就有某一個日本人的至愛親朋。

如果日本在「二戰」中並沒有侵略罪惡,那麼日本今天就可以理直氣壯地申述自己的戰爭苦難,由一個「二戰」禍首國變為一個「二戰」受害國了……

但是……

但是日本當年對中國,對朝鮮,對整個亞洲,犯下了嚴重的侵略罪惡。鐵證如山,案是翻不了的。

於是,一些日本人在日本當年的侵略罪惡和後來的原子苦難之間,尷尬地陷入了半個多世紀的沉默。對前者他們欲說還休,對後者他們也只能欲說還休。他們的尷尬,是人類最矛盾的尷尬之一種。他們的沉默,是人類最不心甘情願的沉默之一種……

我以為,他們是可以被理解的。

我這個中國人能理解他們,也願理解他們。

第三類日本人相當惡劣。他們乾脆企圖否認日本「二戰」時期犯下的侵略罪惡。尤其企圖否認日本的侵華罪惡。「皇姑屯事件」、「九一八事變」、「盧溝橋事變」、「南京大屠殺」,日本的一切侵華陰謀和罪惡,他們一概的乾脆企圖否認。他們不顧鐵證如山的歷史事實,他們利用大多數西方人對日本侵華罪惡所知甚少,尤其利用西方某些缺乏國際正義感的政客對日本侵華罪惡態度曖味這一點,妄想將侵華戰爭說成是日本當年並不願進行的一場戰爭。而且,似乎誰打響的第一槍,還是一件有待澄清的事。他們的動機是十分明顯的,如果西方世界對日本當年的侵華罪惡保持心照不宣、諱莫如深的沉默,則他們就敢更加公然地放大膽量地進行翻案。彷彿歷史事實是可以篡改的,只不過篡改之前要爭取到西方世界的默許。至於中國人民答不答應,他們似乎是不屑一顧的。山本五十六當年曾留給日本後人們一句話——「我們得到了一個珍珠港,卻激怒了一頭獅子」。他們的放肆,今天也等於是在激怒中國這一頭獅子。他們似乎不明白,中國人民一旦以怒而對日本,日本在亞洲在世界上,也是沒什麼美好前途的。至少他們的美妙前途會投下巨大的國際關係的陰影。如果他們真的忘記了山本五十六的話,那麼中國人民也可以忘記周恩來總理代表中國人民對日本予以的寬恕。是的,中國雖有原子彈,但決不會往日本發射。中國人民也許首先會向日本重新索討戰爭賠款。中國人民一旦真的開始索討了,那麼是絕不肯看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的臉色的。日本倘不給一個說法,中國人民是絕不肯罷休的……

第三類相當惡劣的日本人,是日本的某些又愚蠢又自以為高明的政客,以及一些民族主義、新軍國主義、新法西斯主義分子,他們形成了日本的一股極右勢力。他們在日本是極少數。所幸他們的表演,還不足以達到徹底激怒中國人民的地步。故「所幸」二字,實在僅只是對日本和日本人民而言,對中國和中國人民,其實倒是無所謂幸與不幸的。

我的日本同行們,更具體地說,此次接待我們,任勞任怨地對我們盡地主之誼,熱忱坦率又認真地與我們進行研討的日本電影編劇家們中,沒有第三類日本人。一個也沒有。毫無疑問,他們都是中國人民的朋友,有的是中國人民的誠摯的好朋友、老朋友。

在會長鈴木尚之先生家為我們舉行的歡迎宴會上,理事長山內久先生致辭時,站起來情真意切地說:「最近,我的一位朋友的老父親去世了。他的老父親當年是侵華日軍中的一名軍曹。近半個世紀以來,他時常深為日軍和他自己在侵華時期犯下的種種罪行而懺悔。他留下了遺囑,將自己的全部遺產變賣掉,資金要全部用來做些促進日中友好的事業。我的朋友,由衷地按照他老父親的遺囑做了。他組織了一個私人劇團,日夜趕排了一部揭露日軍當年侵華罪惡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