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貪婪之九十年代 三、弄潮兒與蠻幹者並存的中國——同代人備忘錄

改革不惟是人改造時代的舉動,亦是時代改造人的措施。對時代而言,人其實只分為四類——推動它的、順應它的、抗拒它的或被它甩棄的。推動它的不僅有普羅米修斯,而且有「威尼斯商人」——他們是時代巨乘的兩排輪子,時代從來不是獨軌列車。

結束舊時代的是英雄,抗拒新時代的是瘋子,置身於二者之間的是理想主義者。時代派生出英雄和瘋子的數量大致相等,而理想主義者的數量從不曾超過前兩者的總和。

理想主義者是這樣一些人——他們讚美玫瑰卻道「倘無刺多好!」理想主義者是任何時代都曾有過的僅供欣賞的副產品。

被時代所甩棄的常常是將自己完全典當給了昨天,並且徹底喪失了贖回自己願望的人。時代甩棄他們如同旅者毫不猶豫地丟掉穿爛了的鞋。

恰恰相反,任何一個時代都無法甩棄那些懂得最充分地利用它的人——哪怕他們是些極其貪婪的人。牛尾甩得再頻繁也驅趕不盡企圖叮住它噬血的牛蠅。

改革不是集體春遊或觀光,其過程中樂趣必然少於浮躁。

於動物界,未來將在許多方面與過去相同。千年前的蜂巢與今天的蜂巢構築得同樣完美,千年後的蜜蜂也許還要構築同樣的六邊形。而於人類,未來將在許多方面與過去不同。儘管人的壽命比蜜蜂的壽命要長久許多倍,但人絕不甘心連續三代構築同樣的東西。所以人有歷史,而蜜蜂只有傳統。

在時代和時代之間,我們看到一批又一批被轉折的驟力夾扁了的身軀。

願未來的人們研究這樣的「標本」時,發現可歸類於我的同代人的,比我今天預測的要少。

鯨的巨大身軀直豎于海面,然後猛烈地拍擊下去,這一壯觀的情形酷似時代的轉折,於是某些吸附生物無著無落,甚至肢殘甲碎。

之後鯨泅向更廣闊的海域。

故此篇是為你作,是為他作,是為她作,是為己作,是為我們大家作的一次反省。

人:給我公平!

時代:那是什麼?

人:和別人一樣的一切!

時代:你曾和哪些「別人」一樣?

寒冷。

疏星凍在天。梟鳥僵於樹。前無村,後無店。公路兩旁的原野,屏息斂氣地寂靜著。嚴寒酷冷在寂靜中企圖將從天到地之間的一切凍脆。那些樹的禿枝像世界被剝了皮的裸露的神經,並且是被凍死了印在夜的凜冽的底片上。那隻梟鳥彷彿已在樹上僵棲一萬年了,一萬年里不曾舒過腳爪,也不曾發過一聲梟叫,一萬年里綠眼圓睜。

「吳振海,老子捅了你!」

「別亂來!別……」

「你他媽的放開我!我今天非捅了他不可!……」

人的激吼聲充滿絕望。

貓頭鷹俯瞰,綠眼閃爍著幸災樂禍。

西北風嘯過,彷彿有一隊士兵整齊地吹了一陣口哨。

樹皮凍裂之響可聞。

世界的神經瑟抖不止。

北方冬季最寒冷的那一夜並不曾使多少人感受到,也不曾使多少人留下特殊的記憶,那一時刻你、我、他、她都在擁被酣睡。嚴寒在夜裡僅對極少數人和動物構成威脅。

那一年是1998年。哈雙(哈爾濱—雙鴨山)公路上,兩輛超期服役並且分明超載的卡車,趴窩在公路邊上。車廂內裝的是煤。這是一次「倒煤」行動。也是一次「倒霉」行動。一路行行復停停,停停復行行,不斷受到盤查、罰款、敲竹杠。

因為「倒煤」而「倒霉」的男人中的一個,高,瘦,長臉缺乏立體感,臉上的線條似速描般的隨意,沒有任何特點,因而彷彿便有了某種特點。唯一能給人留下較深印象的是那雙眼睛,因它們的細小而使那張臉顯得五官疏散。尋常它們總是閃爍著熱情的、自信的、有時甚至是令人懷疑的自負的目光,當它們靜望著你的時候,彷彿在對你請求——快告訴我一些新鮮的事情吧!告訴我和我一樣年齡的別人們都在怎麼活?指給我一條發財的途徑,或者成名之路吧!我不會忘記你的指點之恩的……

而當時它們——那一個因為「倒煤」而「倒霉」的男人的眼裡——充滿了沮喪和焦急,還有從心底燃燒上來的一股無名火。你如果想像得出一頭熊在舔了大量芥末之後的樣子,便不難想像他當時是什麼樣子。當然是熊,不是猴子、豹或者獅虎。猴子在受到辛辣的刺激之後,比人臉所能作出的表情還要豐富並且誇張,而猛獸在同樣的情況之下無疑將會暴跳和咆哮;只有熊,你不大容易看得出它剛剛舔了芥末還是蜂蜜,熊在最快感的時候和在最狼狽的時候,所作出的外在表現都不過不停歇地在原地繞圈子。

他已經不知圍著兩輛卡車繞了多少圈了——問題出在兩個小小的部件上,大概相當於自行車氣門芯那一類的部件。此時,由於嚴寒,卡車根本發動不起來了。

兩名司機是他雇的,而車是他另租的。倆司機不停地罵罵咧咧,其中一名司機高高在上瞪著他來氣,推開車門對他吼:

「你他媽的瞎繞晃什麼呀?!」

他望望對方,什麼都沒說,掏了煙敬給對方,並且替對方劃火柴。

他明白,現在他連圍著卡車繞圈子也是被禁止的了。儘管繞也白繞,但不繞他更想罵人。

他的目光流露出幾分乞憐,受了委屈的熊常以那麼一種目光望著馴獸師。

這個人很能忍。十分能忍。非常能忍。只要他認為是必須忍的,那麼一切的屈辱、一切的不公、一切的尷尬、一切的苦辣酸麻,兩片薄薄的嘴唇抿住,便全忍了。起碼當年他是這樣的。

他心裡瀰漫著悲哀。春節前的這一天,他特別想念兒子,他總想活出個樣來給他的兒子看。而兒子被白血病奪去生命的時候,是他比現在更落魄的時候……

終於天漸亮了。終於有朝哈爾濱方向開去的車輛——第一輛,沒攔住;第二輛,沒攔;第三輛,還沒攔住,給錢也沒用。從雙鴨山朝哈爾濱開去的車,只要是輛車,沒有還能再擠下一個人的。他已經凍得半死,兩名司機不忍再袖手旁觀,和他一起攔住了一輛從哈爾濱開向雙鴨山的卡車,卡車上載的是凍肉。他塞給對方20元錢,對方正欲發作的表情平復了下來——「上車吧。」

「師傅,多謝!」

「甭謝。後邊去!前邊路上還等著個熟人吶!」

凍得半活半死的他,被兩名司機又托又舉弄上了別人的卡車,縮在滿車凍肉的縫隙間。

在雙鴨山,他憑一張站台票混上了火車。到哈爾濱,他馬不停蹄四處奔波買兩個小小的汽車部件。買到後沒回家喝一口水,又憑一張站台票混上了返往雙鴨山的火車。下了火車又付出20元,坐在另一輛卡車的車廂里。所不同的是,這一輛卡車也是「倒煤」的,不過不像他那麼「倒霉」罷了。西北風卷著雪,卷著煤屑,一陣陣掃蕩著他的臉。

10年後他對我說,在別人的煤車上他曾失聲痛哭,像一個被父母拋棄的孤兒……

他是我的中學同學,名字叫吳振海。

他和我的經歷截然不同。1968年,我作為學校的第二批志願者下鄉了;他因是長子,父親去世,照顧留城,所以他和我們這一代人中的大多數「分道揚鑣」了。他是「上山下鄉」運動的一條「漏網之魚」。這是一種僥倖,但於他談不上「福星高照」。他是最底層市民的兒子,他是在大雜院里長大的孩子,無紅煙護其左,無紫光罩其右。城市並不因他僥倖留在它身邊了,便怎樣的青睞於他。城市恩賜給他一份工作——每月18元,從學徒工干起。3年後他每月可以掙到32元,以後他將照例被城市歸入工人階級的行列。這意味著當他退休那一年,他也許可以掙到每月八十幾元錢。那是工人所能企望的最高工資——八級工的工資,相當於當幹部的人當到了科長級,前提是他如果被認為是一名好工人的話。他顯然不打算以過來的人們為榜樣,便不可能被認為是一名好工人。結果是到了1981年,他已不再是工人隊伍中的一員,用我們當年常說的話是——沒有了「正式」工作。

正式工作——最典型的中國話。在當年,一個沒有正式工作的中國人,即使頭腦再聰明,身體再健壯,也彷彿不能作為一個資格完備的最起碼的人。幾乎沒有一對中國父母,心甘情願同意自己的女兒嫁給一個沒有正式工作的男人。今天的姑娘們擇偶的條件之一是身高一米七以上,一米七以下的男人據說被他們戲稱為「半殘廢」。當年,一個沒有正式工作的男人,也等於是一個半殘廢的男人,豈止是半殘廢而已!

「這個人沒有正式工作」——此話包含了許多意會勝過言傳的內容。沒有正式工作的人才和沒有正式工作的人交往,有正式工作的人大抵是不屑於和沒有正式工作的人交往的,沒有正式工作的女人才肯嫁給沒有正式工作的男人。沒有正式工作如同沒有「紅色」的成分。沒有正式工作的人,在城市的社會坐標繫上,首先是「人下人」,其次才是「好人」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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