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由女人見證之年代 四、女人的神經比男人更敏感

在世界美術史上,通過女性和書的關係體現某種美感的名畫是不多的。即使那些最偉大的大師們,創作的目光一專註於女性,也往往首先被她們的肉體的美所吸引。不僅畫家們如此,連雕塑家們也如此。

羅丹和畢加索,都對女性肉體的美說過許多情不自禁、如醉如痴的話,卻都沒有為我們留下將女性和書統一在一起的雕塑或繪畫。

而我一直覺得,一位靜靜地看著書的女性,如果她本身是美的,毫無疑問,那樣子的她,就更美了。如果她本身是欠美的,毫無疑問,那樣子會使她增添美感。

我一直覺得有四類女性形象是動人的——托腮凝思著的少女,讀著書的青年女性,哺育著的成熟女性,編織著的老婦人。

喜歡欣賞繪畫的我,不知怎麼形成了這樣一種印象——幾乎一切我所見過的女性的裸體畫或雕塑,其面部的神態都是呆板的。即使秀色可餐,即使嫵媚,即使風情萬種,也似乎總缺少活人的氣息。

這乃因為,畫家們,雕塑家們,包括大師級的人們,目光一專註於女性的肉體,靈魂往往很容易地便被征服了。他們窮其技法和天才,仍唯恐不能栩栩如生地再現那一種線條的美,那一種肌膚的美。至於她們那一時刻的心靈內容,往往受到輕視和忽略。所以獻給我們欣賞和讚美的,也往往只是女性的肉體的美,像花朵一樣單純的美感。

而實際上,女性的美要比花朵的美更美。

花朵沒有我們稱為「心靈」的東西,故花朵沒有所謂「內在美」。女性則不但有心靈,其心靈的敏感和豐富,要遠比男人們的心靈還細緻、還有層次。

托腮凝思的少女,讀著書的青年女性,哺育著的成熟女性,編織著的老婦人——女性們在這些時刻或類似的時刻,心靈之窗一般是無戒備地敞開著的。即使仍處於關閉狀態,也每每是很透亮的。彷彿她們自己擦了幾遍,為吸引別人的目光向她們的心靈窺望。

一幅畫上的女性,竟使你不禁地猜測她那一時刻的心靈狀態,則畫上的她,當然便似乎一呵即活了。你會感到將活起來的不單純是那栩栩如生的肉體,還有一種靈魂。

當然,成為藝術品的裸體女性們的臉,也不全是呆板的。有些也表情生動,也不難使人由她們的表情而目光直驅入她們的心靈。但這些畫或雕塑往往是有情節的,以取材於古希臘、古羅馬以及中世紀的神話傳說、宗教傳說為最多。

其實我想說的是,入畫的托腮凝思的少女我見過;哺育著的成熟女性我見過;編織著的老婦人我也見過。

但是,入畫的讀著書的青年女性,我只見過兩幅。

一幅畫的是一位公爵夫人,在豪華的房間內靜靜地彷彿聚精會神地讀一部《聖經》,如果《聖經》也算是書的一種的話。

另一幅是俄國畫家畫的一位少婦坐在小窗前一把舊椅上,聚精會神地讀一部差不多與《聖經》等厚的書。她一隻細長的手指正打算撫過一頁。

女性,尤其青年女性,與書一同入畫、入攝影,或變為雕塑,在我看來,其藝術的魅力彷彿便具有了某種超凡脫俗的聖潔意味兒。

粉碎「四人幫」以後,當時中國的中青年畫家們、攝影家們、雕塑家們,都曾將中國青年女性與書的關係表現在自己不同的藝術領域內。

在同一個國家裡,在短短的幾年內,女性與書這一題材,被不同門類的藝術紛紛表現,這種情況在世界藝術史上是前所未有的,在中國藝術史上也是前所未有的。

書在那些繪畫、攝影、雕塑中,並非閑適時光的襯托物,也並非女性嫻靜之態的襯托物,它完全不同於老婦人手中的編織。它是全中國人時代夙願的載體,也是當年很多中國女性共同夙願的載體。那些繪畫、攝影、雕塑,今天看來,也許都稱不上是傑作,也許根本不具有藝術的什麼不朽性,但當年感動過、激動過多少求知若渴的中國人啊!

我記得有這樣一幅畫,一位面容清秀的姑娘,身著白色連衣裙,手捧一冊刊物看得忘我。她的身後是街頭報刊亭。

那一冊刊物似乎是《知識》。

那一幅畫的名字似乎是《知識就是力量》。

它一經問世,便被許多報刊轉載。如果能夠統計一下,我們將會更加確信不疑——它可能是當年轉載量最高的一幅畫,起碼是之一。

當年,許多三十來歲的中國男人和女人,一看到這幅畫竟淚光閃閃。尤其那些被時代蹉跎了歲月,再沒有機會以正式大學生的身份跨入大學校門的男人和女人,面對《知識就是力量》無不百感交集。

20世紀50年代的許多老母親們,到了80年代初,除少數極高齡者,皆已辭世了。

20世紀50年代的許多中年母親,到了80年代初,除少數早逝者,皆在不經意間變成老母親了。

她們的許多長子長女,如果沒有「上山下鄉」一頁,早該是父母了。可80年代初,他們中的大多數剛剛返城,還居無定所。

20世紀50年代的許多年輕的母親們,到了80年代初,都由「大嫂」而「大嬸」而「大媽」了。她們中,有的人的兒女也是知青,只不過「上山下鄉」的時間短些,返城時的年齡也小些,可稱之為「後知青」。

而20世紀60年代初降生的一代人,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正是高中生。

「老知青」、「後知青」,當年的高中生們,從十七八歲到三十餘歲的一切城市裡的男女,凡求知若渴的,無不參與到同一種競爭中——升學。

在大學的課堂上,在女大學生之間,當一名十八九歲的年齡最小的女大學生和她的二十八九歲的可能已經做了妻子的女同學坐在一起時,時代在尊重文化知識方面曾經一度發生的斷裂就呈現出來了。

當年,女性要求和嚮往自身知識化的強烈衝動,遠勝過今天時裝、減肥、美容、出國旅遊對她們的吸引。

一方面是由於當年還沒有那些,甚至可以說主要是由於這個原因;另一方面,不能不承認,中國女性力圖通過知識化完善自身的可貴意識開始覺醒。而這一點,對於全世界的女性來說,其實都是最不容易的選擇。因為,孜孜苦讀考上大學並以優異的成績畢業,遠比埋頭苦幹掙上一大筆錢通過整容術將自己的臉整得端正些還需要執著的精神。而恰恰是那些被耽誤了十年的大齡大學生,尤其其中的女性,其苦讀之執著精神特別令人欽佩。四五年後曾有報紙做過調查,她們的畢業成績是令她們的許多老師深為滿意,甚至深為嘆服的。

不能以正式大學生的身份進入大學校門的她們,轉而毫不氣餒地成了夜大、電大、職工大學裡學習態度最具自覺性的「女生」。

從恢複高考到80年代的最初兩三年,中國當代女性,主要指中青年女性,給我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可用七個字來概括——學習,學習,再學習。

在城市裡,你幾乎到處都可以看到她們捧讀的身影。有的是在讀刊物上發表的最新小說,這倒並不怎麼特別值得喝彩。因為支撐文學延續至今的主要讀者群,幾乎一向是女性。如果某一天連女性也不看小說了,全世界眾多的出版社就該倒閉了。好比如果某一天連男人都不看足球賽、不看拳擊賽了,那麼足球運動和拳擊運動就該壽終正寢了。但當年你也會不經意間發現她們手捧另外一些純知識性書籍全神貫注地讀著的身影,比如物理、化學、高等數學、歷史、文學史以及哲學史等。或在公共汽車站,或在擁擠的公共汽車上,或在商店排隊購買的人群中。她們的惜時如金令人怦然心動。她們大抵是些上夜大、電大或職工大學的女性。若你發現她們是在公共汽車站或公共汽車上,那麼往往是下班的時間。她們的小包兒里裝著一個麵包、一罐頭水,往往直接趕去上課。若你發現她們是在商店的排隊購買人群中,那麼那一天往往是星期日,她們往往是在「放學」回家的路上順便買些東西。

當年我曾見到過一次這樣的情形——那一天下著漾漾細雨,在前門22路公共汽車起點站,有一位30歲左右的女子沒帶傘而捧著一冊幾何書看。她怕雨淋濕了書,將書捧在前邊一個人的傘底下,任憑自己被細雨淋著而又似乎渾然不覺。她的衣服分明地已經快濕透了,發上聚著一層非常細微的雨珠兒。我排在她身後,也沒帶傘。但我穿著風衣,並不在乎雨淋。我身後是一位老者,他撐著傘。他盡量將傘舉過我頭頂,撐向前邊。那麼一來,不但他自己被淋著,傘上淌下來的雨滴也落在了我肩上。我回頭正欲開口提出抗議,瞬間明白了,他是想用自己的傘替那位女子遮住雨。我立刻閃身將他讓到了我前邊。那樣,他自己不會被雨淋著,也能將那位女子罩在傘下了。他對我說謝謝時,我內心裡卻被他的善意感動著,不知該說什麼好,只有笑笑。我很希望那位女子迴轉身,發現有一位老者在她背後為她撐傘遮雨。然而她沒有。那老者一直默默將傘向她斜舉著,彷彿是她的一位老僕,所做純屬義務。直至一輛公共汽車開來,我們都上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