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真正的噩夢纏身。」
第二次見面,我們依然選擇了那家咖啡館,天色有些昏灰,眼看著就要下雨了。
陸太太的裝束沒有太大的改變,和陰雨天一樣的灰濛濛,但是,她身上那些累贅的飾物明顯減少了。
「您說的是這張牌吧。」
我重新拿出逆位的月亮牌來。
「是的。」
「這的確是目前最困擾我的狀態,我幾乎每天晚上都在噩夢中度過,只有……」
「只有念經禮佛的時候你才能感覺到片刻的寧靜。」
陸太太點點頭。
「你依然可以每天保持這樣的習慣。」
「可以嗎?」
「當然可以,有信仰是很健康的一種生活狀態。」
「可是,吃齋念佛並不能解決問題。」
我笑了。
「不能解決問題的信仰就不是信仰了嗎?還是當信仰失去了應有的光環,就不再值得我們去相信了呢?」
「你這話說得在理,和信仰無關,是怎麼看待信仰的問題。」
陸太太點點頭。
「在遇見你之前,信仰對我來說是什麼呢?這個問題我一直都沒想明白。」
「很可能是安慰劑。」
「安慰劑?」陸太太覺得這比喻很新鮮。
「信仰很多時候是悲傷與痛苦最好的安慰劑,有些人的確從信仰中獲得了重生,多半是因為他們真正進入了玄學的世界,那是一個絕對真實的世界,是沒有任何光環效應的,這些人,就是我們經常聽到的『得道中人』,當然,是否真正『得了道』,那也是另當別論的。我們姑且把這種人歸為一類,也是屈指可數的,大多數的人們對信仰的認識,依然停留在其表面的光環之上,其實,這也無可厚非,相反,擁有自己的信仰,尤其是對中老年人的心理健康,會有相當的平衡與協調作用,畢竟,公開談論死亡的課題,多半都是在玄學與神秘學範疇內的。」
「安慰劑對我已經失效了。」
陸太太顯得很沮喪。
「而我呢,依舊噩夢纏身。」
「那就讓我們來玩玩TAROT解夢吧。」
陸太太對於「我們來玩玩TAROT」這樣的說法頗感不適。
她對神秘學的尊敬讓我很佩服,但我的工作正是要顛覆這種盲目的尊敬,讓她去真正地接觸TAROT,感受TAROT。
任何「秘籍」,哪怕再強大,也是需要與人互動才能發揮其所謂的「神效」的,難道不是嗎?
「解夢?怎麼個解法?」
「這需要用我的直覺和你的感覺一起來工作,TAROT只是我們之間的媒介。」
她略微有點明白我所說的「玩玩」的意思並非指的是TAROT本身,而是它在我們中間所起到的功用。
「靜下心來,回顧一下你的夢境,哪怕一個片段都行,然後隨便抽一張。」
陸太太很認真地冥想片刻,從扇形的牌面中抽出一張來。
我把這張牌放到了逆位月亮的下面。
是一張正位的聖杯二。
那是一張相當正面的情感牌,和所謂的「噩夢」毫無關聯,讓我感覺有些不可思議。
「再抽一張看看。」
我必須繼續體察下去,才能看清楚夢境的格局。
第二張,是正位的聖杯三。
孕育新的生命,慶祝新的開始?
第三張,是正位的聖杯六。
穩固的家庭,情感的和諧,無比寧靜的滿足。
第四張,是逆位的聖杯八。
無法面對被撕裂的情感與無奈的離去。
第五張,是正位的聖杯五。
意志消沉,難以面對的悲傷,在過去中泥足深陷……
直到聖杯五齣現的那一刻,我才幡然醒悟。
一種難以描述的心酸與凄楚防不勝防地叩響了我的心門,讓我一時間有些情不自已。
「還要抽嗎?」
陸太太小心翼翼地觀察著我備受觸動的表情,揣測著我此刻的心情。
「哦,不需要了。」
我重新把牌面一字排開,逆位的月亮牌仍然在最頂端。畫面上,那徘徊在暗淡無光的森林中的女神,因為顛倒而失去了與大自然的鏈接,顯得無所適從,無依無靠,這便是陸太太此刻內心最真實的寫照。
「噩夢並非真正的噩夢,但是,它的確讓你感到十分痛苦。」
「那就是噩夢。」
在這點上,她還是一貫地執著。
「也不盡然,之所以被你稱之為噩夢,恐怕在於它所呈現的畫面實在太真實了。」
陸太太不理解我的意思,我必須將故事從頭說起。
「夢境是從聖杯二開始的。
「那時候,你們剛結婚,夢境里充滿了新婚的喜悅;接著,是聖杯三,葉先生誕生了,那是你們的瑰寶、摯愛,你們為此而慶祝,為此而感激生命的美好;然後到了聖杯六,你們長達半輩子的婚姻,雖然也有五味雜陳,但是卻充滿了平凡的寧靜與和諧,於他於你,都是一種人生極大的滿足;到了聖杯八,牌面開始逆轉,有一個人先行離去了,而另一個,就像是被獵人奪去伴侶的孤雁,日日哀鳴,呼喚著逝去的愛人,希望他能夠重新回到身邊……」
說到這裡,我的嗓音開始哽咽。
「最後,是逆位的聖杯五,生命因此而結束了,沒有他的日子,一切便不再有任何意義,於是,你寧可相信如今的他,正活在一個你所不知道的世界裡,而你,只要永遠地活在失去他的悲傷中,就能夠和他在一起……」
我有些說不下去了。
那真是一幕幕名副其實、永無休止的「噩夢」。
還有什麼比每天反覆夢到生命中那些最美好的時光,醒來時,又必須面對已經永遠失去的現實更加痛苦的呢?
陸太太再也無法掩飾悲痛,頃刻間嚎啕出聲。
咖啡館裡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這個悲情噴涌的角落裡來。
這一刻終於還是來了。
讓眼淚在毫無防備的情感宣洩中盡情地奔騰,這是她一直想做又未能做到的事,然而,對沉重的悲傷而言,那卻是必須的洗禮,只有經歷過這樣的洗禮,她才能看清楚悲傷和痛苦最真實的面貌,一切才有重新開始的可能。
陸太太開始斷斷續續地對我敘述那些夢境的細節,我們依然用TAROT作為溝通的橋樑,在那一個小時裡面,我幾乎都沒有說話,甚至不做任何應答,而只是專註,專註於她所敘述的一切,每一句話,每一個字。
過去的回憶與點點滴滴便更為清晰地呈現出來了,我無時無刻不被這個平凡的家庭所擁有的平凡之愛深深打動著,也漸漸理解到,葉先生強大的自我和溫暖人心的人格魅力是如何練就的。
這樣的緬懷本身就摻雜著無數的痛苦,我們在談論一個已經永不存在的生命,以及他未完成的人生,有太多太多的惋惜與遺憾需要去處理,而眼前的當事人,她的自我才剛剛蘇醒,我必須小心呵護,盡心扶持,在這樣的過程中,她隨時可能被痛苦徹底擊垮。
於是,在陸太太屢次難以克制的「失態」之後,我決定提前結束今天的會面,當我提出這個請求的時候,陸太太這才如釋重負地吁了一口氣。
「面對痛苦,我們總是本能地壓抑它,所以,一旦宣洩出來,就會變成一場情感上的浩劫。」
「我覺得精疲力竭。
「先是父母在一年內相繼離開,緊接著,我的丈夫也發生了意外,我一直在想,我究竟做錯了什麼?為什麼老天要這麼懲罰我?」
「那是他的『命運之輪』發生了逆轉。」
我耐心地對陸太太解釋了高塔牌的含義。
「和你沒有任何關係。」
「終究還是自己放不下,放不下啊……」
她重複了兩次「放不下」。
我確定,她已經找回了自己在承受親人連續亡故的打擊之後,內心深處最真實的感覺。與此同時,我同樣也受到了她負面情感井噴的影響,我們彼此都需要一點時間去消化與調整。
「悲傷和痛苦的力量原來是這麼強大的,我一直以為,這些感覺很快就會過去。」
「其實很難。」
「真的很難。」
她點點頭,勉強對我擠出一絲笑容。
「你的TAROT和你,給我很不一樣的感覺。」
「有什麼不一樣?」
陸太太似乎不太好意思拿她過去接觸過的那些「大師」來和我作比較,其實,我完全不介意,每個人對神秘學都有自己的理解和詮釋,我不認同,並不代表我不理解。
「他們一直用各種方式來試圖壓制我的痛苦和悲傷,而你,卻不停地想要把它們重新挖出來,看起來似乎很殘忍,但的確有幫到我。」
「不入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