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有大半個月的時間，Serena沒有再找我。
想必是魔鬼牌給她帶來了強大衝擊，尚未得以消化。
當魔鬼牌出現的時候，我漸漸為這段緣分預設了一種使命感。
那是一個被物慾操縱已久的女人，我的出現，或許可以給她帶來一絲轉變的契機。
後來，我才知道，那純粹是一個初出茅廬的TAROT心理分析師自以為是的責任感。
當一個人決定要選擇站在被命運掌握的那一邊時，任何人為的推動都是有限的，命運有其不可抗拒的力量，當你在命運面前選擇「弱勢」的時候，命運便會毫不猶豫地為你布置一連串的功課，以及各種形式的考試，而這一邊的人們卻總是期待著命運的眷顧，以為，只要我虔誠地信命，命運便不會虧待於我。
TAROT卻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訴我，事實恰恰相反。
但是，要讓篤信命運帷幄一切的人，去相信命運的不公與挫折，恰恰來自於他過分地相信，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
又過了一個星期，我開始準備修改小說的大綱。
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後，Serena突然給我打了電話，約我在市中心的一家購物廣場見面。
見到她的時候，她已經再次「陣亡」，我們不得不選擇一個靠牆的長沙發座位，因為咖啡館裡沒有任何地方可以容納得了她血拚來的購物袋。
Serena一言不發地喝著飲料，顯得很苦惱。
「購物也不能讓你快樂了嗎？」我微笑著打破沉默。
她懊惱地皺起眉頭。
「這都怪你。」
我知道這是她的玩笑話，否則她不會鼓起勇氣來找我。
「發生了什麼事？」我問她。
「說不上來，感覺怪怪的，老也忘不了那張惡魔牌。」
「我以為你後悔找我了。」
「那倒沒有。」
她有。但是眼下，沒有必要揭穿這善意的謊言。
她沉默了好一會兒，放下果汁，抬起頭來，很認真地看我。
「命運到底是什麼？」
我頗感驚喜，她的確用心去消化了那張牌所帶來的意義。
「你開始懼怕它了嗎？」
「你指的是惡魔？」
「不，我指的是命運。你眼下正在承受的命運。你預感到它有問題。」
「是的，我突然間覺悟到我並不是一個真正好命的人，但是，看看眼下的生活，又不知道自己缺失了什麼，但是，我明顯感覺到我被什麼東西操控著，而且，我還一直覺得那是好的，但其實並不是那樣。」
她稍稍有些詞不達意。
命運的真相之門只是開了一條縫，她還尚未準備好。
「你覺得命運是什麼？」
「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
很合理的答案。
「不可抗拒是因為它是一個事實，還一種存在？」
「有什麼區別？」
「事實是一個從結果的角度去理解的，往往意味著你不能改變，但存在是從一個現象的角度去理解的，認可一種存在，並不會遏制你想要去改變它的慾望。」
「你的意思是，我自己其實是有能力改變的？」
「每個人都具有這樣的能力，這是與生俱來的，只是有些人寧願被命運操控，而不想要去改變它，這類人，我喜歡把他們稱作天鵝之人，天鵝之人的生活比起那些竭力想要靠自己的力量改變命運的鳳凰之人要輕鬆舒服多了，當然，這樣的輕鬆舒服也是需要付出相當代價的。」
「例如，我必須花錢才能達到某種程度的滿足。」
「這招現在已經不管用了，因為TAROT讓你看到一些新的東西。」
Serena誠懇地點頭，她的確是體驗到了那種嶄新的觸動所帶來的力量。
「說說你對命運的理解。」
這一刻，我們面前沒有TAROT作為媒介，但是，Serena卻相當地專註。
「命運是用來學習的，不是用來依靠的。」
「很好，那我的命運課題是什麼？」
魔鬼牌並沒有讓她退縮，這讓我看見了她骨子裡隱藏的韌性。
「控制你的慾望，改變你的人生。」
「這個我早就知道了，我也試過，可就是做不到。」
「那是因為你不知道這慾望的源頭是什麼，又或者你不想知道。」
「為什麼？我沒理由不想知道的。」
「害怕面對命運的另一邊，這就是理由。」
「什麼是命運的另一邊？」
「真實。
「一個絕對真實的自己，一種靈魂深處的覺醒，一條通往尋找屬於你的命運之輪的艱苦旅程。」
Serena聽得懵懂，但內心顯然受到了強烈的震撼。
「看來，我是真的被魔鬼附身了，想和做真的是兩碼事，我很擔心，我永遠都無法擺脫這種束縛。」
想必她的腦海里再一次浮現出了那張惡魔牌，我想，是時候好好解釋一下了，否則真的會成為她心頭抹不去的陰影了。
我重新拿出那張惡魔牌，放到她面前。
「仔細看看，惡魔之鎖的鑰匙在哪裡？」
Serena拿起TAROT牌，靜下心來細細端詳，眼睛驀地一亮。
「鑰匙不在惡魔手裡，畫面上沒有鑰匙，鐐銬上也沒有鎖洞。」
「牌上的女人雖然是讓惡魔銬上的，但是，惡魔並沒有阻止她逃脫，事實上，她隨時可以脫下鐐銬離開。」
「你的意思是？……」
「能否擺脫它，完全取決於你願不願意。」
「我願意啊。」她很真誠地回答我。
「不，你不願意。」
我同樣真誠地否決了她，這對她而言，是極為嚴峻的挑戰。
「你不能這麼說，我找你，就是想改變我自己，這還不夠明確嗎？」
她的情緒果然激動了起來。
「你心甘情願地淪陷在物慾的掌握中將近四十年，你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我相信你的話的確發自肺腑，但是，那個你所不知道的自己，依然會在你企圖改變的時候不斷地阻撓你。」
「為什麼會這樣？」
「選擇受控於命運的安排，即選擇了一種既定的人生，時間越久，越根深蒂固，因為，那已經成為你生存的一種本能，要改變一個長久養成的習慣已是難題，更何況是顛覆一個長期依賴的生命法則？」
Serena的臉上頓時流露出天鵝之人充滿悲情的絕望表情。
「最起碼，我可以看看這一切的源頭是什麼吧。」
那恰恰是改變命運最有利的開始，直面一個隱藏已久的未知真相，是需要極大的毅力和勇氣的。
我讓她冷靜片刻再抽牌。
這一次，她洗了很久，我能夠感受到那低迷的陌生能量在她內心悄然啟動的那一瞬間，勇敢忐忑不安地浮出海面，隨時可能下沉。
逆位的聖杯女皇。
一個沒有辦法原諒或遺忘過去的女人。
她的人生充滿了消極和憂鬱，只因她決心徹底從真實的情感生活中退縮，並試圖完全掏空自己和那些愛她的人，那是一種長期輪迴的苦難，她難以忍受，卻不願意改變或離開。
「慾望的源頭，是你從未體驗過的愛。」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的心頭掠過一絲悲天憫人的哀傷。
Serena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慟哭出聲。
咖啡館裡安靜極了，逆位聖杯女皇所彌散出的那種痛徹心扉的悲劇氣息頃刻間，籠罩了周圍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