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近乎荒唐的遺產 第十二章

幾分鐘後,吉爾去朱巴爾的書房報到。只見安妮身上穿著自己行會的白氅,聽見腳步—後抬頭瞟了一眼,什麼也沒說。吉爾找了把椅子,安安靜靜地坐下來。朱巴爾正讓朵卡絲為他記錄,他沒有抬頭,徑直往下講:

」——從攤開的身體下流出來,浸透了地毯一角,在壁爐前的地面上積成暗紅色的一小攤,引來兩隻無所事事的蒼蠅。辛普森太太抬手捂著嘴。『哦天啊!''她哀傷地喃喃道,『爸爸最喜歡的地毯!……看,還有爸爸自己。』本章結束,朵卡絲,也是第一部分的結尾。把它寄出去。走開。」

朵卡絲拿起速記機,朝吉爾笑笑,離開了房間。朱巴爾問:「邁克在哪兒?」

「穿衣服,」吉爾安回答道,「很快就好。」

「『穿衣服''?」,朱巴爾暴躁地說,「我又沒說這是什麼正式場合。

「但他總得學習吧。」

「為什麼?你們這些孩子是全身一絲不掛還是穿得一絲不苟,我壓根兒不在乎。把他弄進來。」

「拜託,朱巴爾,他必須學習。」

「哼!你是在強迫他接受你的道德——狹隘、保守的中產階級道德。」

「我沒有!我只是教他一些必要的習俗。」

「習俗,道德,有什麼區別?聽著,女人,他是唯一一個完全沒被咱們部族的病態禁忌所污染的人,這簡直是上帝的恩賜,一副同花大順——可你卻想改變他。這片膽小怕事的土地上,低級庸俗墨守成規的人已經夠多的了,你卻想把他變成他們的翻版!幹嗎不把活兒幹得漂亮點?再給他個公文包如何?」

「我才沒這麼干呢!我只是想幫助他,讓他別惹麻煩。這是為他好。」

朱巴爾輕蔑地哼了一聲,「他們閹割公貓之前用的借口和你的一模一樣。」

「唔。」看樣子,吉爾正默默地從一數到十。她冷冷地說,「這是你的房子,哈肖醫生,而我們欠你的又是那麼多。我這就去找邁克爾。」她站起身來。

「等等,吉爾。」

「先生?」

「坐下——還有,想像我一樣討人嫌是沒用的,你缺了好多年的練習。現在,讓咱們把話說清楚:你們不欠我的。你們不可能欠我什麼,因為我從來不做任何我不願意做的事。其實人人都是如此,我的不同之處只在於我很清楚這一點,所以請不要發明一個根本不存在的人情債,不然的話,下一步你就該對我心懷感激了——而感激是道德徹底淪喪的第一步。靈悟了嗎?」

吉爾咬咬嘴唇,然後笑了笑:「我不太確定『靈悟''是什麼意思。」

「我也一樣。我準備繼續向邁克學習,直到弄明白為止。不過我剛才的話不是開玩笑。『感激''不過是『怨恨''的委婉說法。大多數人的怨恨我倒不在乎,可漂亮小姑娘的怨恨實在不對我的胃口」

「什麼?朱巴爾,我一點也不怨恨你——這太愚蠢了。」

「但願如此……可如果不把所謂欠我人情的幻覺連根拔起,你會怨恨的。在日語里,你可以用五種方式說『謝謝你』——每一種都可以帶有怨恨的含義,只是程度不同。但願英語也有這樣與生俱來的誠實!老天,其實有好些情感,人類的神經系統壓根兒沒法體驗,可英語偏偏有本事把它們一一定義出來,比如說,『感激』。」

「朱巴爾,你是個憤世嫉俗的老頭子。我的確感激你,而且會繼續感激你。」

「而你是個感情用事的小姑娘。咱們倆還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這個周末我們就去亞特蘭大,過兩天違法的墮落日子,就咱們倆。如何?」

「朱巴爾!」

「總算明白自己有多感激我了吧?」

「哦,好吧,我準備好了。什麼時候上路?」

「唉!四十年前就該動身。還有一件事,你是對的,邁克必須學習人類的習俗。他必須在清真寺脫下鞋子,在猶太教堂戴上帽子,在社會禁忌要求的時候把身體遮起來。不然的話,我們的薩滿會把他當成異端燒死。但是,孩子,看在千面邪神的份上,別給他洗腦。確保他對我們的一切習俗持玩世不恭的態度。」

「唔,不知我辦不辦得到。邁克身上似乎一個玩世不恭的細胞都沒有。」

「是嗎?好吧,我會助你一臂之力的。他還沒穿好衣服嗎?」

「我去看看。」

「再等等。吉爾,我向你解釋過,為什麼我不急於指控任何人綁架了本。就算真的有人違法限制了本的自由(咱們盡量把話說得好聽點)咱們也別逼得他們狗急跳牆,毀滅證據——也就是本。只要他還活著,他就有機會繼續活著。不過,你們剛到的那天晚上,我還是採取了一些措施。你的《聖經》讀得熟嗎?」

「呃,不太熟。」

「它值得研究,裡頭包含著應對幾乎所有緊急狀況的方法。『——凡作惡的便恨光』,《約翰福音》還是別的什麼裡面,耶穌對尼哥底母說的。你不太可能掩蓋了所有蹤跡,所以應該會有人來這裡,企圖奪回邁克。我一直在等。這地方挺偏僻,我們又沒什麼火力。只有一樣武器或許能嚇退他們。光。能把一切公諸於世的強力閃光燈。我做了安排,這兒發生的任何騷動都會被廣播出去。不是容易掩蓋的一點點——是大口大口的唾沫,同時覆蓋整個世界。攝像機都裝好了,線路也連接停當。這些細節不重要。總之,只要這裡發生衝突,一切都會被三個電視網同時傳播出去,早就準備好的信息也會立刻發送,發送給一大群大人物。那伙人,一個個都巴不得能揪住咱們尊貴的秘書長閣下的小辮子。」

哈肖皺起眉頭,「可是,我不可能讓他們永遠待命。當初安排行動的時候,我只擔心麻煩隨後就到,一心想著儘快完成。現在,我覺得趁我還能讓聚光燈對準我們,應該迫使對方採取行動。」

「什麼樣的行動,朱巴爾?」

「過去三天,我一直為這個問題焦頭爛額。剛才你跟我講了發生在本公寓里的事,我隱約瞥見了一個法子。」

「真抱歉我沒早些告訴你,朱巴爾。我以為不會有人相信我。你肯相信真是太好了。」

「我可沒說我相信。」

「什麼?可你——」

「我認為你說的是真話,吉爾。可夢境也是某種真實體驗,催眠後的錯覺也一樣。但是,下一個鐘頭里,在這間屋子發生的一切都會被一個公證官盡收眼底,還有幾部攝像機把它們記錄在案。」他按下一個按鈕,「現在啟動了。我不認為安妮在履行職責時會被人催眠,我還打賭攝像機也不會。我們來看看咱們對付的是哪一種真實——之後就可以考慮考慮,怎麼才能逼著當局動手……或許還能想個法子幫幫本。去叫邁克吧。」

邁克遲到的理由並不神秘。他把右腳的鞋帶拴到了左腳上——然後站起身來,絆倒自己,摔了個四腳朝天,最後還把鞋帶弄成了死疙瘩。剩下的時間被他用來分析自己的困境,之後他慢吞吞地解開疙瘩,系好鞋帶。他沒意識到自己花了太多時間,只是由於沒能正確重複吉爾教給他的事情感到有些懊惱。儘管錯誤已經得到糾正,等吉爾進來叫他時,他還是向她供認了自己的失敗。

她安慰了他,幫他梳好頭,送進房間。哈肖抬起眼睛,「嗨,孩子,坐下。」

「嗨,朱巴爾。」瓦倫丁·邁克爾·史密斯莊重地回答了對方的問候,接著坐下來——開始等待。

哈肖問:「那,孩子,今天學了些什麼?」

史密斯高興地笑了,他像往常那樣,先停頓半晌,然後回答道:「今天我學會了反身翻騰一周半。那是一種跳法,一種跳水動作,一種進入我們的水裡的——」

「我知道,我看見了。腳尖繃緊,膝蓋伸直,雙腳併攏。

史密斯有些悶悶不樂,「我沒有正確做?」

「對一個初學者來說,你做得很正確。看看朵卡絲的動作。」

史密斯想了想,「水靈悟朵卡絲。它珍愛他。」

「『她』,朵卡絲是『她』,不是『他』。

「『她』。」史密斯更正道,「那麼我的說話是錯的?我讀了《韋氏新國際英語字典》第三版,馬薩諸塞州斯普林菲爾德出版,上面說語言中陽性可以包含陰性。我還讀了哈格沃斯的《合約法》第五版,伊利諾伊州芝加哥1978年出版,在1012頁上——」

「等等,」哈肖趕緊打斷他,「陽性確實可以包含陰性,但只能是用於泛指的時候,說到具體的某一個人就不行。朵卡絲永遠都是『她』,而不是『他』。

「我會記住。」

「你最好記住——否則朵卡絲沒準兒會怒不可遏,讓你看看她有多女人。」哈肖狡黠地眨眨眼,「吉爾,這個小夥子跟你睡過了嗎?或者你們中的哪一個?」

她遲疑片刻,然後用平板的語氣回答道:「就我所知,邁克根本不睡覺。」

「你在迴避我的問題。」

「那麼你完全可以推測出我是有意這麼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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