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近乎荒唐的遺產 第十一章

在一個中等星系的邊緣地帶有一顆G型小恆星 ,它的諸多行星受一個略有改動的平方反比定律影響,幾十億年來一直圍繞著它不停旋轉。這些行星中的三顆個頭不算小,足夠吸引注意;其餘則不過是些鵝卵石,或是隱藏在恆星原始的火光下,或是消失在空間彌散的黑暗中。同宇宙中的其他地方一樣,所有這些行星都被名為「生命」的古怪、扭曲的熵所污染;其中第三、四顆星 的表面溫度總在一氧化氫的冰點上下浮動,發展出的生命形式因此相當接近,竟能在一定程度上開展社交活動。

在第四顆鵝卵石上,德高望重的火星人並沒有因為與地球的接觸感到激動。這個種族的幼仔在星球表面興高采烈地上下蹦彈,學習生存,在此過程中九分之八死於非命。成年火星人在身體和精神兩方面都與幼仔有著天壤之別,他們聚集在夢幻般典雅的城市中,其安靜程度與幼仔的喧囂程度剛好相當。但是,成年火星人擁有十分豐富的精神生活,比幼仔更加繁忙。

以人類對工作的定義看,成年火星人也是要工作的。他們有整整一個星球需要打理:要告訴植物該在何時何地生長,要把存活的幼仔帶回來,他們已經通過了「學徒期」,現在應該珍愛他們、令其繁殖;由此得到的卵需要珍愛與沉思,好鼓勵它們恰當地成熟,還要勸說完成這一切的幼仔放棄孩子氣的玩樂,轉變為成年火星人。所有這一切都是必須做的。問題是,它們並不能說明火星人的「生活」究竟是什麼樣子。這就好比一個跨國公司的大老闆,他一天遛兩次狗,並在兩次遛狗之間管理公司,但你總不能把遛狗稱作他的「生活」。(儘管在大角三的生物眼裡,遛狗無疑就是這位大亨最重要的活動——當然是作為狗的奴隸。)

火星人和地球人都是具有自我意識的生命形態,但卻走上了兩條迥異的道路。人類的繁殖模式既富有悲劇性,又帶著一種奇異的美感。人類的一切行為和動機、希望與恐懼,都被這一模式影響,受它掌控。對於火星人而言,繁殖模式具有同樣的影響力,但其作用方式與地球人類截然不同,恰好互為參照,形成一個對稱系。在這個星系中,兩性生命模式效率最高,也是最常見的。火星人當然也不例外。但這個模式的火星表現形式與地球相差何止十萬八千里,人類之中,只有生物學家才會把它當成「性」,而在心理學家眼裡,火星人的「性」絕對算不上什麼「性」,「不」字下面還得畫上著重號。

火星幼仔全是女性,成年火星人卻是清一色的男性。但無論男女都僅指機能,與心理無關。在地球,男女兩極主宰了人類的生活;而在火星上,這種事絕不可能存在,也不存在「婚姻」的可能性。成年火星人體格巨大,讓最早看到他們的地球人聯想起迎風啟航的破冰船;他們在身體上很遲鈍,精神上卻十分活躍。幼仔則彷彿肥嘟嘟的毛球,蹦來蹦去,渾身上下充滿沒頭沒腦的能量。地球人與火星人的心理基礎沒有絲毫相似之處。在地球人這邊,兩性的區別不僅制約著一切人類行為,同時也是人類行動的驅動力,從十四行詩到核方程式,無一例外。如果有哪種生物認為人類心理學家有些過於誇大其詞了,那就讓它上地球的專利局、圖書館和藝術品展廳去找找太監們的創作吧。

火星的驅動方式不同於地球,「使者號」和「勝利者號」的到來很少受到關注。這些事件歷史太短,不可能具有重大意義(假如火星人也出版報紙的話,比較合適的出版周期應該是每個地球世紀一期)。火星人早已對與其他種族的接觸見慣不驚;這樣的事兒過去發生過,今後還會發生。在他們看來,只有當一個新種族被徹底靈悟,然後(按地球時間大概要在千年之後)才應該採取行動——假設需要有所行動的話。

火星人也有所謂當前的重大事件,但其性質與地球的大事完全不同。解體的靈老們幾乎是心不在焉地做出了決定,讓那個地球人幼仔去儘力靈悟本星系的第三顆行星,之後他們就將注意力轉向了真正嚴肅的事件。不久之前(與地球上的愷撒大帝幾乎同時)一位火星藝術家在進行藝術創作。至於作品嘛,你可以稱之為一首詩、一闋樂章,或是一篇哲學論文,總之是一系列根據悲劇和邏輯的必然率所組織起來的情感,人類根本無從體會,就好像你無法向一個生而失明的人解釋日落的情狀,所以到底應該將它歸於哪一類也就無關緊要。重要的是,藝術家在完成自己的傑作前意外解體了。

在火星上,意料之外的解體十分罕見。處理解體這種事情的時候,火星的品位要求生命成為一個完滿的整體,身體的死亡時間必須仔細挑選,在最適合的一刻發生。然而,這位藝術家太醉心於藝術創作,竟忘了從寒冷的室外進人室內。等大家發現這人失蹤時,他的身體幾乎已經不適於食用了。而他甚至沒有注意到自己已經解體,仍在繼續創作著。

火星藝術分為兩類;一類是活著的成年人創作的,生機勃勃,通常相當激進,同時十分簡陋;另一類出自靈老們之手,一般都比較保守,極端複雜,並且理所當然展現了高超得多的技術水平。對兩者的評判是分別進行的。

那麼,到底該以哪種標準來評判這篇華章呢?它跨越了實體與解體的界限;它的最終形式是由一位靈老完成的。問題是這位藝術家又像宇宙各處的藝術家一樣超然物外,根本沒注意到自己身份的改變,彷彿自己沒有解體似的一路繼續創作。這是一種全新的藝術形式嗎?別的藝術家在創作時是不是也可以意外解體,從而得到更多這樣的作品呢?多少個世紀以來,靈老們一直以默想的方式激動萬分地討論著各種可能性,所有尚未解體的火星人都在急切地等待著他們的裁決。

這個問題意義重大還在於,我們所提到的作品屬於宗教藝術(當然,這是地球人的看法,火星根本沒有所謂的宗教)其情感十分熾烈,描繪了火星人與第五行星的接觸。儘管事件本身年代久遠,但在火星人眼中卻依然鮮活無比,而且意義重大,就好像對於地球人而言,一個兩千年前被釘上十字架的人至今仍舊舉足輕重、讓人記憶猶新一般。火星一族遭遇了第五行星上的人們,將其徹底地靈悟,然後採取了行動;如今的第五行星只剩下了一堆小行星殘骸,但火星人仍然繼續珍愛、讚美這個被自己毀滅的種族。許多藝術家試圖在一件作品中完整地靈悟這次美麗而複雜的經歷,剛才所說的創作也是其中之一。火星人希望評價這一作品,但在評價之前,必須先弄清該以什麼標準去評價它。

這個問題委實棘手得緊。

身處第三行星的瓦倫丁·邁克爾·史密斯並沒有為這個重大問題操心,他壓根兒沒聽說過還有這回事。他的監護人和監護人的水兄弟從不拿他無法理解的東西去挖苦他。當然了,史密斯也知道第五行星的毀滅,就像在地球上,男孩子都知道特洛伊,知道清教徒登陸北美的普利茅斯之石。不過,那些他無法靈悟的藝術,人家並沒有展示給他。他的教育是獨一無二的,比他的同巢兄弟們多出太多,又比成年人的差了十萬八千里。他的監護人以及充當其顧問的靈老對他也不時發生些興趣,想看看這個巢仔能學會些什麼、能學會多少。結果是,他們對人類的了解比這個種族對自己的了解還要深厚。在這個過程中,史密斯靈悟到了許多沒有任何人類曾經學到過的東西。

此時此刻,史密斯覺得非常開心。他剛剛又贏得了一個水兄弟——朱巴爾,還交到了許多新朋友。令人愉悅的新鮮體驗萬花筒般層出不窮,他根本來不及靈悟,只能將它們儲存起來,等空閑時再來重新經歷一番。

他的兄弟朱巴爾告訴他,如果他學會閱讀,就能更快地靈悟這個美麗而奇特的地方。於是,史密斯空出一天來,由吉爾指著單詞朗讀,教他發音。這是了不起的犧牲,因為它意味著一整天都不能下水游泳。對於史密斯而言,游泳(在他弄明白這是允許的之後)不僅僅讓他愉快,而且是一種近乎難以忍受的宗教狂喜。要是吉爾和朱巴爾不叫他,他永遠不會從池子里爬出來。

既然人家不許他夜裡游泳,他就整晚整晚地閱讀。他飛也似的在《大英百科全書》里左衝右突,還隨手拿些朱巴爾的醫學、法律藏書當甜點。有一次,他的兄弟朱巴爾見他飛快地翻著一本書,便停下來問他讀了些什麼。這個問題讓史密斯聯想到靈老們的測試,因此他回答時萬分小心。他的答案似乎讓朱巴爾兄弟心神不寧,以至於史密斯覺得有必要進人冥想狀態。朱巴爾的反應讓他百思不得其解,因為他回答時用的分明都是書上的原話,儘管他並沒有完全靈悟它們。

但比起書來,他更喜歡游泳池,特別是當吉爾、米麗安、拉里還有其他人都在池裡潑水嬉戲的時候。他沒有立刻學會游泳,但他發現自己有個其他人望塵莫及的本事。他去到池底躺下,完全沉浸在極樂中。可大家七手八腳把他拉出來,而且驚恐萬狀,讓他幾乎被迫進入閉縮狀態——之所以沒有發生,僅僅是由於他感到人家顯然只是關心他的安危而已。

後來他跟朱巴爾露了這一手,在池底停留了好長好長時間,還試著把它教給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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