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近乎荒唐的遺產 第十章

在道格拉斯夫人對自己一竅不通的題目大放厥詞之時,遠在波科諾斯的一棟別墅里,有的人卻悠然自得。朱巴爾·E·哈肖,不僅頭戴法學碩士、醫學博士、理學博士三頂大帽,更是美食家、奢侈享樂大師、超級暢銷書作家和新悲觀主義哲學家。此刻他正懶懶地坐在游泳池旁,一面抓撓自己濃密的灰色胸毛,一面注視著三個秘書在池中嬉戲。她們個個美得驚人,同時又都特別稱職。在哈肖看來,要實現「最少行動原則」,無疑得把實用性與美感完美地結合起來。

朵卡絲有一頭深色頭髮,安妮的是金色,而米麗安則是紅髮;三人的體型依次從甜美可人的纖瘦直到賞心悅目的豐盈。最小的一個和最大的年齡差了十五歲之多,但若單看外表,實在很難判斷究竟誰更年長。

哈肖正在努力工作。他的大部分官能忙于欣賞漂亮女孩兒在陽光下弄水嬉戲;但大腦中一個密閉、隔音的部門卻在構思作品。按照哈肖的說法,寫作時要將丘腦並聯到性腺上,同時完全斷開與大腦的連接。他平時的寫作習慣還真給這一理論增加了不少可信度。

桌上的麥克風連著一個語音寫人器,但他只用它記錄筆記。一旦準備好動筆,他會叫來秘書,一面口述一面觀察對方的反應。

現在他準備好了。哈肖大喊一聲:「速記!」

「輪到安妮做速記。」朵卡絲回答道,「我來替她吧。她在那團水花底下。

「下去把她找來。」棕發美人潛入水中;過了一會兒,安妮從池裡爬上來,穿上件袍子,到桌邊坐下。她一言不發,也沒做任何準備——安妮的記憶力毫無瑕疵。

哈肖從冰桶里拿出白蘭地倒上,灌下一大口。「安妮,我想出了一個多愁善感的故事。一隻小貓咪,在聖誕夜裡溜進一間教堂,想要暖和暖和。它迷了路,又冷又餓,而且——天曉得是為什麼——還有隻爪子受了傷。好吧,開始:『雪花紛紛揚揚——』」

「用什麼筆名?」

「呣……用莫麗·沃茨薇斯;這篇要個甜膩的名字。題目是《另一個馬槽》重新開始。」他開始敘述,同時關注著安妮的表情。漸漸的,安妮緊閉的雙眼中溢出了淚水。哈肖見狀微微一笑,自己也合上了眼睛。等他講完這個故事,兩人都已經淚流滿面,共同沉浸在極度感傷的情感宣洩中。

「完。」他宣佈道,「擤擤鼻子。把它寄走,看在老天爺的份上,別讓我再瞧見它。」

「朱巴爾,你就從沒有過一丁點羞恥之心嗎?」

「沒有。」

「總有一天,我要為這種東西踢你一腳,就踢在你肉乎乎的肚皮上。」

「我知道。把你的小屁股挪進屋裡,趁我還沒改變主意,趕緊把它處理掉。」

「好的,老闆。」

她從他椅子後面走過,吻了吻他的禿頭。哈肖再次大喊一聲:「速記!」米麗安朝他走來。就在這時,房子里安裝的大喇叭說話了:

「老闆!」

哈肖嘟嚷了一個字,引得米麗安咯咯直笑。他問道:「什麼事,拉里?」

喇叭回答說:「門口來了位女士——還帶著具屍體。」

哈肖想了想,「她漂亮嗎?」

「呃……漂亮。」

「那你怎麼還在吮手指頭?讓她進來。」哈肖把後背往椅子上一靠,「開始。」他說,「都市風景的蒙太奇,漸隱為室內的兩人特寫,中景。一個警察坐在一把直背椅上,沒戴帽子,領口敞開,滿臉汗水。我們看見另一個人的背影,位置在觀眾和警察之間。他抬起一隻手,往後伸展胳膊,手幾乎跑出鏡頭之外,給了警察一個耳光,配音,厚重、肉乎乎的聲音。」哈肖抬頭瞟了一眼,「下次從這兒接著寫。」一輛車爬上小山丘,朝房子駛來。

開車的是吉爾,身旁坐著個年輕男人。車還沒停穩,那人便一躍而下,彷彿很高興能與它撇清關係。「就是她,朱巴爾。」

「我瞧見了。早上好啊,小姑娘。拉里,屍體在哪兒?」

「后座,老闆。毯子下邊。」

「可那不是屍體。」吉爾抗議道,「那是……本說你會……我是說——」她低頭抽泣起來。

「沒事了,親愛的,」哈肖溫柔地說,「很少有屍體值得咱們抹眼淚的。朵卡絲——米麗安——來幫幫她。讓她喝一杯,再洗洗臉」

他走向后座,掀開毯子。吉爾甩開米麗安的胳膊,尖聲叫道:「你聽我說!他沒死。至少我希望他沒有。他是……哦,天啊!」她又開始哭哭啼啼,「我臟死了……而且好害怕!」

「看起來是屍體沒錯。」哈肖若有所思地說,「依我看,體溫已經降到了氣溫水平。屍僵還不完全。他死了多久了?」

「可他沒死!我們能不能把他弄出來?把他弄進去我費盡了功夫。」

「當然。拉里,幫幫我——還有,別再青著個臉;要是吐了,你得自己打理。」他們把瓦倫丁·邁克爾·史密斯從車裡抬到草坪上放下;他的身體蜷成一團,依舊十分僵硬。朵卡絲拿來了哈肖醫生的電子聽診器,把它放在地上,打開開關,調高功率。

哈肖將聽診器的耳塞塞進耳朵,開始檢查對方的心跳。「恐怕你弄錯了。」他柔聲道,「對這個人我已經無能為力。他是誰?」

吉爾嘆了口氣,感到自己已經筋疲力盡。她臉上沒有一絲表情,語調平板,毫無起伏。「是火星來客。我儘力了。」

「我肯定你盡了最大努力——火星來客?」

「是的。本……本·卡克斯頓說應該找你。」

「本·卡克斯頓,嗯?我對他的信任表示感——噓!」哈肖做個手勢,要大家安靜。他看上去有些迷惑不解,緊接著臉上突然寫滿驚奇。「心跳!我肯定變成了一隻胡說八道的狒狒。朵卡絲——上樓,醫務室——冷藏柜上鎖的部分,第三個抽屜;密碼是甜美夢境。把抽屜拿下來,再拿支1cc的皮下注射。」

「就來!」

「博士,不能用興奮劑!」

哈肖轉身面對吉爾,「什麼?」

「很抱歉,先生。我只是個護士……但這個病例很特別。我知道。」

「呣……現在他是我的病人了,護士。不過話說回來,約摸四十年前我發現自己不是上帝,三十年前我又發現自己連埃斯科拉庇俄斯 都算不上。你打算怎麼辦?」

「我想試試喚醒他。要是你對他用藥,他只會陷得更深。」

「呣……干吧,只要別用斧頭就行,然後咱們再來試試我的法子」

「好的,先生。」吉爾跪下來,試著展開史密斯的四肢。她成功了,哈肖不由得一挑眉毛。吉爾將史密斯的腦袋放到自己的大腿上。「請你醒來,」她輕聲說,「我是你的水兄弟。」

史密斯的胸口緩緩升起,嘆息般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接著睜開了眼睛。他瞧見吉爾,露出孩子般的笑容,可一看到其他人,笑容便倏地消失了。

「沒關係,」吉爾趕緊說,「他們是朋友。」

「朋友?」

「對,他們全都是你的朋友。別擔心——還有,別再離開。已經沒事了。」

他靜靜地躺著,睜眼打量著周圍的一切,看上去就像蜷在主人腿上的貓咪一樣心滿意足。

二十五分鐘之後,兩位病人都上了床。哈肖讓吉爾服下一片葯,但藥效發作之前,她已經告訴了對方不少情況,哈肖立刻明白敵人很快會尾隨而至。他看了看吉爾開來的車。車身上寫著:雷丁出租——各種陸上交通工具,動力恆久——租用真正的荷蘭飛車!

「拉里,圍欄通電了沒?」

「沒有。」

「通上。然後擦掉那輛破車上的所有指紋。天黑以後把車開到雷丁的另一頭——最好一直開到蘭開斯特,找條溝把它扔那兒。然後去費城,再到斯克蘭頓,從那兒飛回來。」

「沒問題,朱巴爾。我說——他真是火星來客嗎?」

「最好祈禱他不是。假如他是,你又在處理掉那輛車之前被逮住,他們就會把你和他聯繫起來,拿噴燈伺候你。我認為他是。」

「明白了。還有什麼吩咐,回來的路上順便搶家銀行?」

「行啊,這麼做才保險嘛。」

「好的,老闆。」拉里有些遲疑,「介意我在費城過夜嗎?」

「隨你便。可是,以上帝的名義,費城能找到什麼夜生活?」哈肖轉過身,「速記!」

吉爾一直睡到晚餐的時候,醒來時只覺神清氣爽。她嗅了嗅從頭頂的窗戶飄進來的空氣,猜到一定是醫生用一劑興奮劑抵消了先前的鎮靜劑。在她熟睡時,有人脫下了她髒兮兮的破衣服,還留下一套晚裝、一雙涼鞋。衣服很合身;吉爾推測這身衣服大概屬於那個叫米麗安的女孩。她泡了個澡,化過妝,梳好頭髮,下樓走進起居室,感到自己煥然一新。

朵卡絲蜷在一把椅子里繡花邊;她朝吉爾點點頭,繼續做手頭的活計,彷彿對方原本就是家裡的一員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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