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有瑕疵的身世 第四章

吉爾·博德曼是個能幹的護士,她的愛好就一個,男人。那一天,她是史密斯所屬樓層的值班護士。當聽到流言說k-12號高級病房的特殊病人一輩子沒見過女人時,她半點也不信,於是決定前去拜訪這個古怪的病人。

她知道「女性訪客謝絕人內」的規定。雖然她並沒有把自己當成「訪客」,但還是繞開了有衛兵把守的正門。大兵們有個頑固的習慣,總是按字面意思理解命令。她進的是k-12的監控室。

撒迪厄斯醫生抬起頭。「嗨!這不是『小酒窩''嗎?你好,寶貝兒,什麼風把你吹來啦?」

「我在查房。你的病人怎麼樣了?」

「他就不用你費心了,小蜜椒。他不歸你管。看看你的護理單吧。」

「看過啦。可我想瞧瞧他。」

「兩個字——不行。」

「得了,撒迪,別在這兒打官腔!」,撒迪厄斯盯著自己的指甲,「只要我讓你踏進那扇門一步,我就會落得個發配到南極洲的下場。就算是監視室,被納爾遜醫生抓住你在這兒,我也會吃不了兜著走。」吉爾站起身來,「納爾遜醫生隨時都會闖進來嗎?」

「除非我叫他。他的太空低重力疲勞症還沒有完全消除,還得睡覺休息呢。」

「那你幹嗎這麼死板?」

「免談,護士。」

「好吧,大夫!」她補了一句,「臭豬!」

「吉爾!」

「假正經的臭豬!」

撒迪厄斯嘆了口氣,「星期六晚上的約會沒吹吧?」

她聳聳肩,「也許吧。這年頭,女孩子也沒法太挑剔。」吉爾回到自己的崗位,拿起內部通用鑰匙。她剛才吃了閉門羹,但並沒一敗塗地。k-12還連著另一間病房,當高級病房裡住進大人物時,這間病房便充當休息室。這間房眼下空著,她溜了進去。大兵們一無所知,完全不知道自己被迂迴了。

在連通兩間病房的房門前,吉爾停下腳步。她重又感受到了過去偷偷溜出護士學校宿舍時的興奮。她輕輕打開門,朝里張望。

病人躺在床上,門開時,他正看著她。吉爾的第一印象是病人已經完了,怎麼搶救都沒用了。只有病人膏肓、失去信心的人才會這樣全無表情。但緊接著,她看到了那雙眼睛,還是活的,閃著好奇的光。難道他是面癱?

她擺出護士的職業派頭,「那,咱們今天感覺怎麼樣?好些嗎?」

史密斯翻譯著這兩句話。對方和他自己都包含在這個句子里,其含意讓人十分糊塗。他最後認定,「咱們」或許表示一種願望,希望關心他,和他更加親密。後一句則與納爾遜的語言模式相吻合。「是。」他回答道。

「很好!」除了表情茫然外,她看不出這個病人有什麼不對勁的。不知他是不是真的一輩子未見過女人——即使是真的,他也掩飾得挺好,「我能為你做點什麼嗎?」她發現床頭架子上沒有水杯,於是問道,「我給你些水好嗎?」,史密斯第一眼便發現,和別的地球生物相比,這一個有些異樣。在從故鄉來到這裡的旅途中,納爾遜讓他看過一些畫片,想幫助他理解各個地球人群的差異(看得他稀里糊塗)。他暗暗將對面這位與那些畫片比對。想起來了,這一個是「女人」。

一股奇妙的興奮感湧上心來,但與此同時,史密斯又有些失望。史密斯克制著興奮與失望,以便更深人地靈悟。他的情緒克制非常成功,隔壁監視室的撒迪厄斯醫生在儀錶上沒有發現任何變化。

然而,翻譯出最後一句問話的意思以後,激動之情油然而生,害得他差點失去對心跳的控制,心在加速跳動。他趕緊抑制,同時狠狠責備自己:真是個沒規矩的巢仔。接著,他再次檢査一遍,唯恐誤解了對方。

不,他沒有誤解。這個名為女人的生物向他贈水,它希望與他更加親密。

他作出了極大的努力,竭力找出合適的詞語,以符合水之儀式的方式作出回答。「衷心感謝你的水,願你永遠開懷暢飲。」博德曼護士吃了一驚。「哎呀!你真可愛!」她找來一隻杯子,倒滿水,遞了過去。

他說:「你喝。」

怕我下毒不成?吉爾暗自思忖。但他的話中有一種不容人不從的意味。吉爾呷了一小口後,他才接過,也只喝一小口。這以後,他似乎滿足了,重新躺下,好像完成了一件意義非凡的大事似的。吉爾暗想,一場冒險竟得了這麼個結果,真讓人喪氣。她說:「呃,要是沒別的事,我得去繼續工作了。」

她朝側門走去,他叫了起來:「不!」,她停下腳步。「嗯?」

「別走!」

「這個……好吧,只待一會兒,馬上就得走。」她回到他身邊,「你需要什麼嗎?」

他上下打量著她。「你是……『女人''?」

這句話嚇了吉爾一大跳。她本能地想給他兩句厲害的,但史密斯的表情很鄭重,還有那雙讓人有些不安的眼睛,讓她沒罵出來。她發現,關於這個病人的那種不可思議的傳言原來是真的——他真的不知道女人是什麼!她小心地回答道:「是的,我是女人。」

史密斯仍舊死死盯著她。吉爾有些發窘。被男人盯著看沒什麼出奇,但現在卻像被放到顯微鏡下,仔細檢查。她不自在地扭動著,「怎麼?我不像女人嗎?」

「不知道,」史密斯慢吞吞地回答道,「女人長什麼樣?長什麼樣才是女人?」

「噢,看在老天的份上!」自打十二歲生日起,和男人的對話,從沒像今天這樣亂七八糟,「總不成叫我脫了衣服給你看吧!」

史密斯吃力地琢磨著對方的語音符號,極力譯解。第一組音符完全無法靈悟,也許是這裡這種人所使用的一種套話……可語氣卻十分強烈,像是閉縮甚至解體之前的最後一次交流。也許自己在與女人這種生物打交道時犯了什麼彌天大錯,使它打算解體了?

他不願這個女人就這樣死去,哪怕這是它的權利,也許還是它的責任。剛才還是親近的水之儀式,可轉眼間,剛剛通過水儀式得到的水兄弟卻想閉縮或者解體。要不是他一直有意壓制,這種突如其來的劇變會讓他驚恐萬狀,徹底失控。但他暗下決心,如果它死了,他也一定要立即死去——他靈悟到自己沒有別的路可走,在贈水之後,他別無選擇。

這句話後面那組語音他以前聽過。他沒法完美地靈悟到對方的意圖,但眼前的危機似乎是有辦法避免的——只要接受對方的請求就行。或許,只要這個女人脫掉它的衣服,他們倆就誰也不需要解體了。他高興地笑了:「請。」

吉爾嘴巴一張,又合上,接著再次張開。「這個,活見鬼了!」

史密斯靈悟到了強烈的語氣,知道自己作出了錯誤的回答。他開始凝定心神,作好解體的準備:享受、珍愛所視所見的一切,尤其是這個名為女人的生物。就在這時,他感到這個女人朝他俯下身來。不知怎的,他意識到它沒打算就此死去。它凝視著他的臉。「要是我理解錯了,請你糾正,」它說,「不過,你是要我脫衣服嗎?」

語序和語義很難明白,但史密斯好歹還是做到了。「是。」他答道,只盼這句回答別再惹出新的危機來。

「我就知道你是這麼說的。兄弟,你沒病嘛。」

他首先關注的是「兄弟」這個詞。這個女人是在提醒他,他們倆已經被水的紐帶緊緊聯在一起。他呼喚自己的同巢兄弟給予他力量,幫助他滿足這位新兄弟的心愿。「我沒病。」他回應道。

「雖說我打破腦袋也想不出你的毛病,但我才不會來個脫光光呢。還有,我得走了。」它直起身,轉身朝側門走去——又停下來,回頭狡黠地笑了笑,「換個場合再問我吧,話得說甜點兒。倒真想瞧瞧我會做點什麼。」

女人走了,邁克爾鬆弛下來,慢慢地把房間從意識中排除出去。一縷淡淡的成功感在心頭悄然升起。總算言談得體,現在,他們倆誰也不需要解體了……但還有好多事需要進一步靈悟。女人最後的話里有些沒聽過的語音,還有些語音從前雖然聽過,但組合方式卻大為不同,很難理解。但他高興地意識到,那句話的基調是好的,水兄弟之間的交流正該如此。不過,裡頭還摻雜了什麼東西,讓人不安,同時讓人極其愉悅。他想著他這個新的水兄弟,這個叫女人的生物讓他覺得癢酥酥的。這種感覺真怪,讓他聯想起他第一次獲准參加解體儀式時的情景。他覺得很幸福,卻又不知道為什麼。

真希望他的兄弟馬哈邁德博士在這裡。有這麼多東西需要靈悟,但可以著手的地方卻又是這麼少。

那一天,吉爾整日神思恍惚,心猿意馬,滿腦子裝的都是火星來客的那張臉,還有他說的那些瘋癲話。不,不是「瘋癲」——她在精神病房干過,她確信,他的話不是瘋子的囈語。她決定,應該用「天真無邪」這個詞,但轉念一想,這個詞也不恰當。他的表情確實天真,可那雙眼睛卻絕對不是。什麼樣的人才會有那樣的面孔呢?

吉爾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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