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鬱悶乎文哉

據報導,鑒於一些父母為了顯得有「文化」,為孩子起名時用字日趨生僻,給「城市信息化」管理造成不便國家語委即將出台《人名規範用字表》,限制生僻字在人名中的濫用。

此事在網上招來罵聲一片。大意是,按民法通則第99條,自然人享有姓名權,有權決定、使用和依照規定改變自己的姓名。生僻字雖為信息化管理惹了一些麻煩,如電腦字型檔以及其他各種成本,但技術問題不可高於人類尊嚴。更有刻薄者說,與其這般,乾脆學《唐伯虎

點秋香》,每人發一個號,或者直接用身份證號碼,甚至網上的ID給大家當名字,不就更省心了。

雖然「說不」乃中國網路言論的一慣精神,但是在這件事上感覺就有點反常,因為國家語委的意思,這一次其實非常順應電腦化、網路化的世界潮流,說白了,無非是進一步落實黃仁宇先生耿耿於懷的中國歷史上始終無法推行的「在數目字上管理」(Mathematically manageable)。照理,網民因該是得此風氣之先者,最起碼已奮不顧身地註冊了字母化和數字化的ID,今對此事竟如此反感,看來中國的網路人口除了購買力不高,還存在著「反網路化」的潛在傾向,風格相當飄忽。

對即將出台《人名規範用字表》,我舉雙手贊同——左手,代表一個經常用電腦寫字的人;右手,代表一個識字數量「中等」的讀寫人。儘管我只是「城市信息化」的一個被管理者,但這絕不表示我已自動放棄了與中國新出生人口交往的權力。也就是說,如果我讀不出對方的名字,或者在電腦里碼不入對方的名字,凡此種種,都會被我視為社交上的嚴重失禮,常識上的自取其辱,進而對我所受的全部中文教育產生強烈的懷疑。

個人尚且如此,政府的不便更不待言。身為人父,在命名下一代這件大事上我當然也極其理解普天下父母的苦衷。與其說什麼「為了顯得有文化」,不如說僧多粥少,競爭殘酷才是生僻字入名的真正肇因。「決不能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這是中國父母們的共同心聲和共同心病。起名就是起跑的一部份,因此,起一個「有文化」或「個性化」的好名字,就相當在200米或400米開跑前佔據了第4第5跑道。從《康熙字典》里檢出來的生僻字,有沒有文化另說,至少能夠在遍地的張三李四Plain JANE里先聲奪人,脫穎而出。再至少,可以避免同名同姓帶來的不便,也算是為政府減負。

人父人母的共同心愿,無非是後代們能混個人五人六。然而既成功又出名的「名人」之名,卻幾乎都是通俗易懂,朗朗上口之輩。因而既要避免因與他人同名同姓而造成的個性流失,又要效法名人之通俗易懂,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我曾有一名叫張國立的台灣同事,偏偏他的太太姓趙名薇。有一次兩口子要去南京玩,通過旅行社訂酒店,旅行社在火速發來訂房確認傳真的同時另有密電一通相告:酒店總經理再三叮囑,務請二位貴賓屆時直接到樓上的某某號房間辦理che手續。

卓而不群的生僻字固然能有效解決以上種種疑難,但是造成的困擾也不能算小。我認識一個名叫黃彧的人,「彧」字音意皆通「郁」,不是鬱悶,而是有文采之意。《廣雅疏證》釋詁:「彧,文也。」「論語八佾篇:鬱郁乎文哉。」然而,不管多有文采多有個性,這個多了一撇的「或」字就像長了六指的手掌,一直都給黃先生的社交生活造成了諸多不便,「鬱悶乎文哉」的結果是,黃先生在35歲以後,每與生人交接,輒主動自我介紹:「我叫黃或,很好記的,就是或者的或啦。」

還有比這更嚴重的。據一個當小學班主任的朋友告知,新學年伊始,點名時每遇名字中有生僻字的新生,老師們為避免丟臉而通常採取的方法是:故意不點那個名字,最後,才裝模做樣地問一聲:「還有哪位同學的名字沒點到?」此時你必舉手,老師便順水推舟地說:「咦,怎麼花名冊上沒有你?叫什麼,自己向大家介紹一下吧。」尷尬是躲過去了,不過,遇上心胸狹窄的老師,可能會因此而一路有意無意地給你穿小鞋,你還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當然,這不是你的錯,錯就錯在你的父母把小學教師當成了「小學」教師。這才叫真正輸在了起跑線上。

全球化數位資訊時代的新「姓名避諱學」,可能是表意文字國家在行政管理上遭遇的特殊問題。如何在不廢漢字的前提下振興中華,那是另一個太大的課題。我的意思是,人權要講,但是一個發展中表意文字國家的行政管理成本也不可全然置之不理。兩全之策,就是成本分攤,「文責」自負。香港政府在這種事情上一向得心應手:不管是初次起名還是一個名字像手機那樣用著用著就不想用了,無需理由,可以任意修改,來者不拒,從善如流,但是事先聲明:不管你的新名字有多少個漢字多少個字母,哪怕比普魯斯特的句子還要長,身份證明文件上只登記前12位,更緊要的是,每改一次,請付港幣600大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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