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猥瑣,非常之猥瑣

「許多年之後,你在街上碰到你從前的男朋友,他看不見你,你好奇地看看他要到哪裡去;結果,你發現原來他去嫖妓。那一刻,你會有甚幺感想?」

上文出自我的偶像張小嫻之手,標題是《猥瑣的重逢》。至於「那一刻」所能談得出來的感想,小嫻的自問自答不消說滿紙也只兩個字:猥瑣。

只有人類才會獲得猥瑣之感受,但是猥瑣並不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天性,亦非後天養成的品質,而是人類有時會不幸所陷入的一種情狀。「猥瑣」或「委瑣」本來皆言多或雜,但常用來形容人的相貌舉止:「賈政一舉目……看看賈環,人物委瑣,舉止荒疏。」具體而微者,參見《笑遨江湖》里躲在客店裡喬裝之後的林平之:「三張膏藥,貼在臉上,把雙眉拉得垂了下來,又將左邊嘴角拉得翻了上去,露出半副牙齒,在鏡中一照,但見這副尊容說不出的猥瑣,自己也覺可憎之極。」

其實真正「說不出的猥瑣」往往並不在相貌。按亦舒小說里的定義,舉凡「冬烘、頭巾氣、狷介、固執、永遠住在牛角尖里」皆可與「猥瑣」並稱,足見其複雜。在這件事情上,文字再次大敗於影像。千言萬語,不及周星馳的幾齣戲,尤其是吳孟達在戲中之扮相。事實上,推動「猥瑣」這個詞在中國大陸的流行者除了周星馳之外,主要還藉助於生力啤酒廣告里的那個「猥瑣男」。在國產的活動影像里,我發現對於猥瑣的表現多集中在婚外戀題材。婚外戀之所以猥瑣,並不是因為不忠和「偷」,主要的起因是角色在言行上的閃爍,尤其是一方或雙方通常不願離婚的中國式婚外戀,使對於「猥瑣」的藝術表現獲得了空前廣闊的舞台和空間。

在這個舞台上,陳世美和秦香蓮的故事曾經長期引導著中國大眾文化的主流價值導向。90年代以來,傳播婚外戀故事以及詮釋相關價值觀念的重任就開始落在了電視劇和電影的身上。印象較深的,有20集電視連續劇《讓愛做主》:為了解開這道老套的三角習題,徐靜蕾、江珊和王志文組成了一個三人課題小組,對這種有爭議的關係展開了沒完沒了並且掏心掏肺、觸及靈魂的批評與自我批評,談心得、談體會、談感受的戲份遠遠高於偷情。過於濃厚的學習氣氛無疑大大限制了對於「猥瑣」的表現空間。

當然,《讓愛做主》只是婚外戀題材的一個極端,它除了表明婚外戀也可以拍得毫不猥瑣之外,剩下的唯一作用似乎就是為了反證婚外戀題材可以拍得多幺猥瑣。我發現,馮小鋼導演自《一聲嘆息》以來,對這樁事情一直懷有濃厚的興趣,當然他也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一樣的竊玉偷香,一樣的吃醋掂酸,他便有本事表現得要多猥瑣有多猥瑣。如果說《讓愛做主》是「盜亦有盜」,那幺《手機》絕不是像崔永元指控的那樣「誨淫誨盜」,其興奮點既不在「偷」亦不在「盜」,更不在道德,甚至婚外戀本身也只是導演隨手掂來的一個題材——我覺得,馮小鋼的用心及其成功之處,蓋在於借用婚外戀這一題材淋漓盡致地表現了人在婚外戀過程中可能陷入的每一種猥瑣的情狀以及人性在上述活動中所可能達到的猥瑣程度。

去年的情人節,一位在四川執業的私家偵探上鳳凰衛視暢談其偵探人生,並播出了他在某次偷情調查案中用非專業攝相機拍下的幾個現場片斷:一對偷情男女,男的送女的回外地,先是企圖在火車站附近的旅館開房,結果證件不齊而被拒,已經夠狼狽,夠猥瑣的了。下一場,這兩人在候車室里從執手相看淚眼到相擁而泣,難分難捨。私家偵探說,當時他也有點感動。我的意思是,偷情者、偷拍者以及觀眾在那一刻都有機會迅速進入猥瑣狀態,不過恰恰也正是在這一刻,我們情感上不一定崇高,道德上不一定正確,但是我們至少擺脫了猥瑣——除了此案的女性委託人及其親友團成員之外。《手機》里的武月、李燕和於文娟並不是馮小鋼的委託人,而馮小鋼就是這個故事的導演。但是就算在這種情況下,也能把「發現現任老公偷情」的情境拍得跟「發現前男友嫖妓」同樣猥瑣,即便不算是一門硬功夫,也應以天賦異秉視之。

流氓無賴,俗的髒的,拳頭、枕頭、無俚頭,拍好了,多少都有點看頭,亦不無審美價值。「猥瑣」所能喚起的除了另一輪技術以及現實性的猥瑣——《手機》引發的公眾話題以及崔永元的發難——之外,在審美或審丑、娛樂及學習之間實在難以歸檔。義大利學者艾柯在1989年提出過一個辨別色情電影的標準:「若角色從A點到B點的耗時超出你願意接受的程度,那幺你看的那部電影就是一部色情片。」我本來想補充的是:若從A片的公映到B片的上畫耗時超出導演、演員、觀眾、製片人或其中任意一方願意接受的程度——不是以分鐘計,而是整整一年,那幺「賀歲片」也不失為一種色情片。看了《手機》之後,我已決定放棄這一想法,因為顯而易見的是,「猥瑣片」有望成為中國電影人獨創的一個新片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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