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非禮派對

所謂派對,亦舒總結到:「賓客雖多,統統是老面孔,今天你裝飾我的宴會,過兩日我來點綴你的派對,來而不往非禮也,來來去去是這幾十個達官貴人,第二天照片又刊登在社交版上叫小市民觀賞。」

說的是殖民時代的派對。後殖民時代的派對雖然還沒有「非禮」到「來來去去是這幾十個小市民叫達官貴人觀賞」的程度,但是歸根究底,所謂派對者,來而不往非禮也——當然

,單只人來人往,依然還是「非禮」的,要做到「有禮」,還必須一絲不苟地把主人家「攤派」到你頭上的種種事情做「對」。在這些被「派」到的事情裡面,最重要的就是穿什麼和怎麼穿,也就是說,「人到」還不夠,必須是穿著適當的衣服把自己送上門去。

其實,與「舞會」或「宴會」相比,「派對」的特殊之處本來就在於衣著和氣氛上的隨意和「非正式」。辭典上對於的解釋是:「一種非正式的舞會。因不像正式宴會般的隆重,參加者可以穿著簡便衣裳。如:『家庭派對』、『生日派對』」。不知何故,「非正式」到了我們這裡就自動「轉正」並且升了一級。我收到的派對請柬,絕大部份都附有「正裝」或「盛裝」的「著裝要求」。在一般的情況下,雖然著裝本身就是一個人參加派對的終極目的,即便做了「派對動物」,卻也是衣冠禽獸,行頭必不可少。然而,「穿什麼」只是問題的一個方面,事情的傷腦筋之處尤在於,此外還連帶有一個「怎麼穿」的問題,刑事附帶民事,也就是說,穿什麼和怎麼穿並不只是你一個人的事,事情辦得對不對,基本上取決於別人的穿什麼以及怎麼穿。

按照TPO原則,著裝的正確性體現在時間(Time),地點(Place)以及場合(Occasion)的「恰當性」。就時間、地點以及場合來說,全世界的派對其實大同小異,但是竊以為以廣州的派對而論,似乎很有必要把「天氣」這個要素也補充進去。「嶺南之地,愆陽所積,暑濕所居」,一年三百六十日,桑拿天氣嚴相逼,幾乎不舍晝夜。這種天氣,使廣州人在穿什麼以及怎麼穿的問題上長期奉行著一種頑強的實用主義,全天候Casual主義,並且義無反顧地把這種主義貫徹到城中舉辦的各種派對之中。另外,粵人行事,向有「只做不說」的習慣,從Business搬到Party上,就成了「只做不穿」,一種嶺南風格的Business Casual。

如果真理總是赤裸裸的話,穿衣本來就是一種言說和修辭。人生至苦,莫過於在真理和言說之間徘徊。在廣州的派對上,這種維特跟斯坦式的痛苦就表現為穿什麼和怎麼穿:這一次,為了尊重主人,遵照請柬要求盛裝或正裝出場,到場後,卻發現自己身陷一群T-Shirt牛仔褲的派對動物之間,不由覺得自己實在很賤。下一次,為了尊重大家而便裝出場,不意卻被大批為了尊重你而盛裝赴會者所包圍,那個窘,那個迫,恨不得就地挖個洞一頭鑽進去算了。

為了因應這種複雜的局面,我個人在與本地派對動物的長期鬥爭中已摸索出一個僅供男士參考的解決方案:你穿,我就穿,你不穿,我也不穿。You jump,I jump。人不犯傻,我不犯賤;人若犯賤,我必更賤。如果你在廣州收到了一張註明「正裝」或「盛裝」的派對帖子,為了避免陷自己於不仁不義,建議你出門前最好只穿件T-Shirt,帶個包,包藏一件符合「正裝」或「盛裝」要求的上裝外套。到達現場後,先不忙入門,而是在門口跟迎賓的主人家打打哈哈,同時以銳利的目光對前來赴會的賓客的著裝情況做一番不動聲色地的掃描。如果目測結果告訴你今晚約有半數以上「狼」都沒有披上他們的「羊皮」,即可施施然大搖大擺入場;反之,則閃到洗手間把包里藏著的那件外套套上不遲。

後一種行為總是讓我感覺自己有一點像電影里那些閃進洗手間鬼鬼祟祟地摸槍的殺手,其實最直接的方法,莫過於事前向主辦者和受邀者做一番摸底調查,打聽打聽,互相交換一下意見。有一回把自己心裡也沒底的某主辦方問急了,便在電話里沒好氣地說:「穿什幺都行,最好不穿。」其實,「不穿」的派對也有一個學名叫做「裸體派對」,它有一個顯而易見的好處,就是保證不會發生「穿衣」派對上最令人尷尬的「撞衫」事件。然而,根據紐約社交作家艾瑪·泰勒和洛瑞蕾·莎琪在《裸體派對性愛禮儀》一書中所制定的「裸體群P派對禮儀四項原則」之第一項:「雖然派對上通常不穿衣服,但是在參加派對時最好還是盛裝前往以示莊重」——天!穿什幺以及怎幺穿,竟然是裸體派對也無法避免的麻煩。惟一令人欣慰的是,與裸體派對相比,不裸體的派對不僅在道德上正當,禮數上也要簡便得多,因為在以上煩惱之外,前者很可能還要面對「脫什幺以及怎幺脫」的新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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