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四回 病佳人青樓算命 呆名士妓館獻詩

一直走了回來,到東花園一個小巷子里,果然又聽見陳和甫的兒子和丈人吵。丈人道:「你每日在外測字,也還尋得幾十文錢,只買了豬頭肉、飄湯燒餅,自己搗嗓子,一個錢也不拿了來家,難道你的老婆要我替你養著?這個還說是我的女兒,也罷了。你賒了豬頭肉的錢不還,也來問我要,終日吵鬧這事,那裡來的晦氣!」陳和甫的兒子道:「老爹,假使這豬頭肉是你老人家自己吃了,你也要還錢。」丈人道:「胡說!我若吃了,我自然還。這都是你吃的!」陳和甫兒子道:「設或我這錢已經還過老爹,老爹用了,而今也要還人。」丈人道:「放屁!你是該人的錢,怎是我用你的?」陳和甫兒子道,「萬一豬不生這個頭,難道他也來問我要錢?」丈人見他十分胡說,拾了個叉子棍趕著他打。

陳木南應諾了,出了門,帶著兩個長隨回到下處。思量沒有錢用,又寫一個札子叫長隨拿到國公府里向徐九公子再借二百兩銀子,湊著好用。長隨去了半天,回來說道,「九老爺拜上爺:府里的三老爺方從京里到,選了福建漳州府正堂,就在這兩日內要起身上任去。九老爺也要同到福建任所,料理事務,說銀子等明日來辭行自帶來。」陳木南道:「既是三老爺到了,我去候他。」隨坐了轎子,帶著長隨,來到府里。傳進去,管家出來回道:「三老爺、九老爺都到沐府里赴席去了。四爺有話說留下罷。」陳木南道:「我也無甚話,是特來侯三老爺的。」陳木南回到寓處。

次日,那賣人蔘的清早上走到他寓所來,坐了半日,連鬼也不見一個。那門外推的門響,又走進一個人來,搖著白紙詩扇,文縐縐的。那賣人蔘的起來問道:「尊姓?」那人道:「我就是丁言志,來送新詩請教陳四先生的。」賣人蔘的道:「我也是來尋他的。」又坐了半天不見人出來,那賣人蔘的就把屏門拍了幾下。董老太拄著拐杖出來問道:「你們尋那個的?」賣人蔘的道:「我來找陳四爺要銀子。」董老太道:「他么?此時好到觀音門了。」那賣人蔘的大驚道:「這等,可曾把銀子留在老太處?」董老太道:「你還說這話!連我的房錢都騙了!他自從來賓樓張家的妖精纏昏了頭,那一處不脫空?背著一身的債,還希罕你這幾兩銀子!」賣人蔘的聽了,「啞叭夢見媽——說不出的苦」,急的暴跳如雷。丁言志勸道:「尊駕也不必急,急也不中用,只好請回。陳四先生是個讀書人,也未必就騙你,將來他回來,少不得還哩。」那人跳了一回,無可奈何,只得去了。

陳木南看見他不瞅不睬,只得自己又踱了出來。走不得幾步,頂頭遇著一個人,叫道,「陳四爺你還要信行些才好,怎叫我們只管跑!」陳木南道:「你開著偌大的人蔘鋪,那在乎這幾十兩銀子?我少不得料理了送來給你。」那人道:「你那兩個尊管而今也不見面,走到尊寓,只有那房主人董老太出來回,他一個堂客家,我怎好同他七個八個的?」陳木南道:「你不要慌,『躲得和尚躲不得寺』,我自然有個料理,你明日到我寓處來。」那人道:「明早是必留下,不要又要我們跑腿。」說過,就去了。陳木南回到下處,心裡想道:「這事不尷尬。長隨又走了,虔婆家又走不進他的門,銀子又用的精光,還剩了一屁股兩肋巴的債,不如卷卷行李往福建去罷。」瞞著董老太,一溜煙走了。

丁言志自己上得樓來,看見聘娘在那裡打棋譜,上前作了一個大揖。聘娘覺得好笑,請他坐下,問他來做甚麼。丁言志道:「久仰姑娘最喜看詩,我有些拙作,特來請教。」聘娘道:「我們本院的規矩,詩句是不白看的,先要拿出花錢來再看。」丁言志在腰裡摸了半天,摸出二十個銅錢來,放在花梨桌上。聘娘大笑道:「你這個錢,只好送給儀征豐家巷的撈毛的,不要砧污了我的桌子!快些收了回去買燒餅吃罷!」丁言志羞得臉上一紅二白,低著頭,卷了詩,揣在懷裡,悄悄的下樓回家去了。

畢竟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才進了來賓樓門,聽見裡面彈的三弦子響,是虔婆叫了一個男瞎子來替姑娘算命。陳木南把人蔘、黃連遞與虔婆,坐下聽算命。那瞎子道:「姑娘今年十七歲,大運交庚寅,寅與亥合,合著時上的貴人,該有個貴人星坐命。就是四正有些不利,吊動了一個計都星,在裡面作擾,有些啾卿不安,卻不礙大事。莫怪我直談,姑娘命里犯一個華蓋星,卻要記一個佛名,應破了才好。將來從一個貴人,還要戴鳳冠霞帔,有太太之分哩。」說完,橫著三弦彈著,又唱一回,起身要去。虔婆留吃茶,捧出一盤雲片糕,一盤黑棗子來,放個小桌子,與他坐著。丫頭斟茶,遞與他吃著。陳木南問道:「南京城裡,你們這生意也還好么?」瞎子道:「說不得,比不得上年了。上年都是我們沒眼的算命,這些年睜眼的人都來算命,把我們擠壞了!就是這南京城,二十年前有個陳和甫,他是外路人,自從一進了城,這些大老官家的命都是他霸攔著算了去,而今死了。積作的個兒子,在我家那間壁招親,日日同丈人吵窩子,吵的鄰家都不得安身。眼見得我今日回家,又要聽他吵了。」說罷起身道過多謝,去了。

虔婆聽見他困著獃子要了花錢,走上樓來問聘娘道:「你剛才向獃子要了幾兩銀子的花錢?拿來,我要買緞子去。」聘娘道:「那獃子那裡有銀子!拿出二十銅錢來,我那裡有手接他的?被我笑的他回去了。」虔婆道:「你是甚麼巧主兒!困著獃子,還不問他要一大注子,肯白白放了他回去?你往常嫖客給的花錢,何曾分一個半個給我?」聘娘道:「我替你家尋了這些錢,還有甚麼不是?些小事就來尋事!我將來從了良,不怕不做太太,你放這樣獃子上我的樓來,我不說你罷了,你還要來嘴喳喳!」虔婆大怒,走上前來,一個嘴巴把聘娘打倒在地。聘娘打滾,撒了頭髮,哭道:「我貪圖些甚麼,受這些折磨!你家有銀子,不愁弄不得一個人來,放我一條生路去罷!」不由分說,向虔婆大哭大罵,要尋刀刎頸,要尋繩子上吊,發都滾掉了。虔婆也慌了,叫了老烏龜上來,再三勸解,總是不肯依,鬧的要死要活。無可奈何,由著他拜做延壽庵本慧的徒弟,剃光了頭,出家去了。只因這一番,有分教:

正說著,門外敲的手磬子響,虔婆出來看,原來是延壽庵的師姑本慧來收月米。虔婆道:「呵呀!是本老爺,兩個月不見你來了,這些時,庵里做佛事忙?」本師姑道:「不瞞你老人家說,今年運氣低,把一個二十歲的大徒弟前月死掉了,連觀音會都沒有做的成。你家的相公娘好?」虔婆道:「也常時三好兩歹的,虧的太平府陳四老爺照顧他。他是國公府里徐九老爺的表兄,常時到我家來。偏生的聘娘沒造化,心口疼的病發了。你而今進去看看。」本師姑一同走進房裡。虔婆道:「這便是國公府里陳四老爺。」本師姑上前打了一個問訊。金修義道:「四老爺,這是我們這裡的本師父,極有道行的。」本師姑見過四老爺,走到床面前來看相公娘。主修義道:「方才說要禳解,何不就請本師父禳解禳解?」本師姑道:「我不會禳解,我來看看相公娘的氣色罷。」便走了來,一屁股坐到床沿上。聘娘本來是認得他的,今日抬頭一看,卻見他黃著臉,禿著頭,就和前日夢裡揪他的師姑一模一樣,不覺就懊惱起來。只叫得一聲「多勞」,便把被蒙著頭睡下。本師姑道:「相公娘心裡不耐煩,我且去罷。」向眾人打個問訊,出了房門。虔婆將月米遞給他。他左手拿著磬子,右手拿著口袋去了。

正叫著,遇見陳木南踱了來,看見和尚仰巴叉睡在地下,不成模樣,慌忙拉起來道:「這是怎的?」和尚認得陳木南,指著橋上說道:「你看這丁言志,無知無識的,走來說是鶯豆湖的大會是胡三公子的主人!我替他講明白了,他還要死強,並且說我是冒認先父的兒子,你說可有這個道理?」陳木南道:「這個是甚麼要緊的事,你兩個人也這樣鬼吵。其實丁言老也不該說思老是冒認父親。這卻是言老的不是。」丁言志道:「四先生,你不曉得,我難道不知道他是陳和甫先生的兒子?只是他擺出一副名士臉來,太難看!」陳木南笑道:「你們自家人,何必如此?要是陳思老就會擺名土臉,當年那虞博士、庄征君怎樣過日子呢?我和你兩位吃杯茶,和和事,下回不必再吵了。」當下拉到橋頭間壁一個小茶館裡坐下,吃著茶。

過了一日,三公子同九公子來河房裡辭行,門口下了轎子。陳木南迎進河廳坐丁。三公子道:「老弟,許久不見,風采一發倜儻。姑母去世,愚表兄遠在都門,不曾親自弔唁。幾年來學問更加淵博了。」陳木南道:「先母辭世,三載有餘。弟因想念九表弟文字相好,所以來到南京,朝夕請教。今表兄榮任閩中,賢昆玉同去,愚表弟倒覺失所了。」九公子道:「表兄若不見棄,何不同到漳州?長途之中,倒覺得頗不寂寞。」陳木南道,「原也要和表兄同行,因在此地還有一兩件小事,俟兩三月之後,再到表兄任上來罷。」九公子隨叫家人取一個拜匣,盛著二百兩銀子,送與陳木南收下。三公子道:「專等老弟到敝署走走,我那裡還有事要相煩幫襯。」陳木南道:「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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