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三回 國公府雪夜留賓 來賓樓燈花驚夢

鄒泰來道:「我和四老爺自然是對下。」陳木南道:「先生是國手,我如何下的過!只好讓几子請教罷。」聘娘坐在傍邊,不由分說,替他排了七個黑子。鄒泰來道:「如何擺得這些!真箇是要我出醜了!」陳木南道:「我知先生是不空下的,而今下個彩罷。」取出一錠銀子,交聘娘拿著。聘娘又在傍邊逼著鄒泰來動著,鄒泰來勉強下了几子。陳木南起首還不覺的,到了半盤,四處受敵,待要吃他几子,又被他佔了外勢;待要不吃他的,自己又不得活;及至後來,雖然贏了他兩子,確費盡了氣力。鄒泰來道:「四老爺下的高,和聘娘真是個對手。」聘娘道:「鄒師父是從來不給人贏的,今日一般也輸了。」陳木南道:「鄒先生方才分明是讓,我那裡下的過?還要添兩子再請教一盤。」鄒泰來因是有彩,又曉的他是屎棋,也不怕他惱,擺起九個子,足足贏了三十多著。陳木南肚裡氣得生疼,拉著他只管下了去。一直讓到十三,共總還是下不過,因說道:「先生的棋實是高,還要讓幾個才好。」鄒泰來道:「盤上再沒有個擺法了,卻是怎麼樣好?」聘娘道:「我們而今另有個頑法。鄒師父,頭一著不許你動,隨便拈著丟在那裡就算,這叫個『憑天降福』。」鄒泰來笑道:「這成個甚麼款!那有這個道理!」陳木南又逼著地下,只得叫聘娘拿一個白子混丟在盤上,接著下了去。這一盤,鄒泰來卻被殺死四五塊。陳木南正在暗歡喜,又被他生出一個劫來,打個不清,陳木南又要輸了。聘娘手裡抱了烏雲覆雪的貓,望上一撲,那棋就亂了。兩人大笑,站起身來,恰好虔婆來說:「酒席齊備。」

那來賓樓有個雛兒叫做聘娘。他公公在臨春班做正旦,小時也是極有名頭的,後來長了鬍子,做不得生意,卻娶了一個老婆,只望替他接接氣。那曉的又胖又黑,自從娶了他,鬼也不上門來。後來沒奈何,立了一個兒子,替他討了一個童養媳婦,長到十六歲,卻出落得十分人才,自此孤老就走破了門檻。那聘娘雖是個門戶人家,心裡最喜歡相與官。他母舅金修義,就是金次福的兒子,常時帶兩個大老官到他家來走走,那日來對他說:「明日有一個貴人要到你這裡來玩玩,他是國公府內徐九公子的表兄。這人姓陳,排行第四,人都叫他是陳四老爺。我昨日在國公府里做戲,那陳四老爺向我說,他著實聞你的名,要來看你。你將來相與了他,就可結交徐九公子,可不是好!」聘娘聽了,也著實歡喜。金修義吃完茶,去了。

次日金修義回覆陳四老爺去。那陳四老爺是太平府人,寓在東水關董家河房。金修義到了寓處門口,兩個長隨,穿著一身簇新的衣服,傳了進去,陳四老爺出未,頭戴方巾,身穿玉色緞直裰,裡邊襯著狐狸皮沃,腳下粉底皂靴,白淨面皮,約有二十八九歲,見了金修義,問道:「你咋日可曾替我說信去?我幾時好去走走?」修義道:「小的昨日去說了,他那裡專侯老爺降臨。」陳四老爺道:「我就和你一路去罷。」說著又進去換了一套新衣服,出來叫那兩個長隨叫轎夫伺候。只見一個小小廝進來,拿著一封書。陳四老爺認得他是徐九公子家的書童,接過書子拆開來看。上寫著:

積雪初霽,瞻園紅梅次第將放,望表兄文駕過我,圍爐作竟日談。萬勿推卻。至囑!至囑!上木南表兄先生。徐詠頓首。

陳木南看了向金修義道:「我此時要到國公府里去,你明日再來罷。」金修義去了。

陳木南隨即上了轎,兩個長隨跟著,來到大功坊,轎子落在國公府門口,長隨傳了進去,半日,裡邊道:「有請。」陳木南下了橋,走進大門,過了銀鑾殿,從旁邊進去。徐九公子立在瞻園門口,迎著叫聲:「四哥,怎麼穿這些衣服?」陳木南看塗九公子時,烏帽珥貂,身穿織金雲緞夾衣,腰系絲絛,腳下朱履。兩人拉著手。只見那園裡高高低低都是太湖石堆的玲瓏山子,山子上的雪還不曾融盡。徐九公子讓陳木南沿著欄杆,曲曲折折,來到亭子上。那亭子是園中最高處,望著那園中幾百樹梅花,都微微含著紅萼。徐九公子道:「近來南京的天與暖的這樣早,不消到十月盡,這梅花都已大放可觀了。」陳木南道:「表弟府里不比外邊,這亭子雖然如此軒敞,卻不見一點寒氣襲人。唐詩說的好,『無人知道外邊寒』,不到此地,那知古人措語之妙!」

說著擺上酒來,都是銀打的盆子,用架子架著,底下一層貯了燒酒,用火點著,焰騰騰的,暖著那裡邊的餚撰,卻無一點煙火氣。兩人吃著,徐九公子道:「近來的器皿都要翻出新樣,卻不知古人是怎樣的制度,想來倒不如而今精巧。」陳木南道:「可惜我來遲了一步。那一年,虞博士在國子監時,遲衡山請他到泰伯祠主祭,用的都是古禮古樂,那些祭品的器皿,都是訪古購求的。我若那時在南京,一定也去與祭,也就可以見古人的制度了。」徐九公子道:「十幾年來我常在京,卻不知道家鄉有這幾位賢人君子,竟不曾會他們一面,也是一件缺陷事。」吃了一會,陳木南身上暖烘烘十分煩躁,起來脫去了一件衣服。管家忙接了,折好放在衣架上。徐九公子道:「聞的向日有一位天長杜先生在這莫愁湖大會梨園子弟,那時卻也還有幾個有名的腳色,而今怎麼這些做生、旦的,卻要一個看得的也沒有?難道此時天也不生那等樣的腳色?」陳木南道:「論起這件事,卻也是杜先生作俑。自古婦人無貴賤,任憑他是青樓婢妾,到得收他做了側室,後來生齣兒子做了宮,就可算的母以子貴。那些做戲的,憑他怎麼樣,到底算是個賤役,自從杜先生一番品題之後,這些縉紳士大夫家筵席間,定要幾個梨園中人,雜坐衣冠隊中,說長道短,這個成何體統!看起來,那杜先生也不得辭其過。」徐九公子道:「也是那些暴發戶人家,若是我家,他怎敢大膽?」

話說南京這十二樓,前門在武定橋,後門在東花園,鈔庫街的南首就是長板橋。自從太祖皇帝定天下,把那元朝功臣之後都沒入樂籍,有一個教坊司管著他們,也有衙役執事,一般也坐堂打人。只是那王孫公子們來,他卻不敢和他起坐,只許垂手相見。每到春三二月天氣,那些姊妹們都勻脂抹粉,站在前門花柳之下,彼此邀伴頑耍。又有一個盒子會,邀集多人,治備極精巧的時樣飲饌,都要一家賽過一家。那有幾分顏色的,也不肯胡亂接人。又有那一宗老幫閑,專到這些人家來替他燒香,擦爐,安排花盆,揩抹桌椅,教琴棋書畫,那些妓女們相與的孤老多了,卻也要幾個名士來往,覺得破破俗。

過了一日,陳木南寫了一個札子,叫長隨拿到國公府向徐九公子借了二百兩銀子,買了許多緞匹,做了幾套衣服,長隨跟著,到聘娘家來做進見禮。到了來賓樓門口,一隻小猱獅狗叫了兩聲,裡邊那個黑胖虔婆出來迎接。看見陳木南人物體面,慌忙說道:「請姐夫到裡邊坐。」陳木南走了進去,兩間卧房,上面小小一個妝樓,安排著花、瓶、爐、幾,十分清雅。聘娘先和一個人在那裡下圍棋,見了陳木南來,慌忙亂了局來陪,說道:「不知老爺到來,多有得罪。」虔婆道:「這就是太平陳四老爺,你常時念著他的詩,要會他的。四老爺才從國公府里來的。」陳木南道:「兩套不堪的衣裳,媽媽休賺輕慢。」虔婆道:「說那裡話,姐夫請也請不至。」陳木南因問:「這一位尊姓?」聘娘接過來道:「這是北門橋鄒泰來太爺,是我們南京的國手,就是我的師父。」陳木南道:「久仰。」鄒泰來道:「這就是陳四老爺?一向知道是徐九老爺姑表弟兄,是一位貴人,今日也肯到這裡來,真箇是聘娘的福氣了。」聘娘道:「老爺一定也是高手,何不同我師父下一盤?我自從跟著鄒師父學了兩年,還不曾得著他一著兩著的竅哩!」虔婆道:「姐夫且同鄒師父下一盤,我下去備酒來。」陳木南道:「怎好就請教的?」聘娘道:「這個何妨,我們鄒師父是極喜歡下的。」就把棋秤上棋子揀做兩處,請他兩人坐下。

風流公子,忽為閩嶠之游;

窈窕佳人,竟作禪關之客。

擺上酒來,聘娘高擎翠袖,將頭一杯奉了陳四老爺;第二杯就要奉師父,師父不敢當,自己接了酒。彼此放在桌上。虔婆也走來坐在橫頭。候四老爺幹了頭一杯,虔婆自己也奉一杯酒,說道:「四老爺是在國公府里吃這好酒好餚的,到我們門戶人家,那裡吃得慣!」聘娘道:「你看儂媽也韶刀了!難道四老爺家沒有好的吃,定要到國公府里才吃著好的?」虔婆笑道:「姑娘說的是,又是我的不是了,且罰我一杯。」當下自己斟著,吃了一大杯。陳木南笑道:「酒菜也是一樣。」虔婆道:「四老爺,想我老身在南京也活了五十多歲,每日聽見人說國公府里,我卻不曾進去過,不知怎樣象天宮一般哩!我聽見說,國公府里不點蠟燭。」鄒泰來道:「這媽媽講獃話!國公府不點蠟燭,倒點油燈?」虔婆伸過一隻手來道:「鄒太爺榧子兒你嗒嗒!他府里『不點蠟燭,倒點油燈』!他家那些娘娘們房裡,一個人一個斗大的夜明珠掛在樑上,照的一屋都亮,所以不點蠟燭。四老爺,這話可是有的么?」陳木南道:「珠子雖然有,也未必拿了做蠟燭,我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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