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二回 公子妓院說科場 家人苗疆報信息

剛才坐下,那尤鬍子慌忙跑了進來道:「小的那裡不找尋,大爺卻在這裡!」大爺道:「你為甚事這樣慌張?」尤鬍子道:「二爺同那個姓鮑的,走到東花園鷲峰寺旁邊一個人家吃茶,被幾個喇子困著,把衣服都剝掉了!那姓鮑的嚇的老早走了。二爺關在他家,不得出來,急得要死!那間壁一個賣花的姚奶奶,說是他家姑老太,把住了門,那裡溜得脫!」大爺聽了,慌叫在寓處取了燈籠來,照著走到鷲峰寺間壁。那裡幾個喇子說:「我們好些時沒有大紅日子過了,不打他的醮水還打那個!」湯大爺雄糾糾的分開眾人,推開姚奶奶,一拳打掉了門。那二爺看見他哥來,兩步做一步,溜出來了。那些喇子還待要攔住他,看見大爺雄赳赳的,又打著「都督府」的燈籠,也就不敢惹他,各自都散了。

王義安才接過茶杯,站著問道:「大老爺這些時邊上可有信來?」湯六老爺道:「怎麼沒有?前日還打發人來,在南京做了二十首大紅緞子綉龍的旗,一首大黃緞子的坐纛。說是這一個月就要進京。到九月霜降祭旗,萬歲爺做大將軍,我家大老爺做副將軍。兩人並排在一個氈條上站著磕頭。磕過了頭,就做總督。」正說著,撈毛的叫了王義安出去,悄悄說了一會話。王義安進來道:「六老爺在上,方才有個外京客要來會會細姑娘,看見六老爺在這裡,不敢進來。」六老爺道:「這何妨?請他進來不是,我就同他吃酒。」當下王義安領了那人進來,一個少年生憊人。

畢竟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那嫖客進來坐下,王義安就叫他稱出幾錢銀子來,買了一盤子驢肉,一盤子煎魚,十來篩酒。因湯六老爺是教門人,買了二三十個雞蛋,煮了出來。點上一個燈桂。六老爺首席,那嫖客對坐。六老爺叫細姑娘同那嫖客一板凳坐,細姑娘撒嬌撒痴定要同六老爺坐。四人坐定,斟上酒來,六老爺要猜拳,輸家吃酒贏家唱。六老爺贏了一拳,自己啞著喉嚨唱了一個《寄生草》,便是細姑娘和那嫖客猜。細姑娘贏了。六老爺叫斟上酒,聽細姑娘唱。細姑娘別轉臉笑,不肯唱。六老爺拿筷子在桌上催著敲,細姑娘只是笑,不肯唱。六老爺道:「我這臉是帘子做的,要卷上去就卷上去,要放下來就放下來!我要細姑娘唱一個,偏要你唱!」王義安又走進來幫著催促,細姑娘只得唱了幾句。唱完,王義安道:「王老爺來了。」那巡街的王把總進來,見是湯六老爺,才不言語。婊子磕了頭,一同入席吃酒,又添了五六篩。直到四更時分,大老爺府里小狗子拿著「都督府」的燈籠,說:「府里請六爺。」六老爺同王老爺方才去了。嫖客進了房,端水的來要水錢,撈毛的來要花錢。又鬧了一會,婊子又通頭、洗臉、刷屁股。比及上床,已雞叫了。

到下午時分,六老爺同大爺、二爺來。頭戴恩蔭巾,一個穿大紅灑線直裰,一個穿藕合灑線直裰,腳下粉底皂靴,帶著四個小廝,大青天白日,提著兩對燈籠:一對上寫著「都督府」,一對寫著「南京鄉試」。大爺、二爺進來,上面坐下。兩個婊子雙雙磕了頭。六老爺站在旁邊。大爺道:「六哥,現成板凳,你坐著不是。」六老爺道:「正是。要稟過大爺、二爺:兩個姑娘要賞他一個坐?」二爺道:「怎麼不坐?叫他坐了。」兩個婊子,輕輕試試,扭頭折頸,坐在一條板凳上,拿汗巾子掩著嘴笑。大爺問:「兩個姑娘今年尊庚?」六老爺代答道:「一位十七歲,一位十九歲。」王義安捧上茶來,兩個婊子親手接了兩杯茶,拿汗巾揩乾了杯子上一轉的水漬,走上去,奉與大爺、二爺。大爺、二爺接茶在手,吃著。六老爺問道:「大爺、二爺幾時恭喜起身?」大爺道:「只在明日就要走。現今主考已是將到京了,我們怎還不去?」六老爺和大爺說著話,二爺趁空把細姑娘拉在一條板凳上坐著,同他捏手捏腳,親熱了一回。

桂林杏苑,空成魂夢之游;

虎鬥龍爭,又見戰征之事。

到初八早上,把這兩頂舊頭巾叫兩個小子戴在頭上,抱著籃子到貢院前伺侯。一路打從淮清橋過,那趕搶攤的擺著紅紅綠綠的封面,都是蕭金鉉、諸葛天申、季恬逸、匡超人、馬純上、蘧驗夫選的時文。一直等到晚,儀征學的秀才點完了,才點他們。進了頭門,那兩個小廝到底不得進去。大爺、二爺自己抱著籃子,背著行李,看見兩邊蘆柴堆火光一直亮到天上。大爺、二爺坐在地下,解懷脫腳。聽見裡面高聲喊道:「仔細搜檢!」大爺、二爺跟了這些人進去,到二門口接卷,進龍門歸號。初十日出來,累倒了,每人吃了一隻鴨子,眠了一天。三場已畢。到十六日,叫小廝拿了一個「都督府」的溜子,溜了一班戲子來謝神。

那六老爺從廚房裡走出來,兩個婊子上前叫聲「六老爺」!歪著頭,扭著屁股,一隻手扯著衣服衿,在六老爺跟前行個禮。那六老爺雙手拉著道:「好!我的乖乖姐姐!你一到這裡就認得湯六老爺,就是你的造化了!」王義安道:「六老爺說的是。姑娘們到這裡,全靠六老爺照顧。請六老爺坐。拿茶來敬六老爺。」湯六老爺坐在一張板凳上,把兩個姑娘拉著,一邊一個,同在板凳上坐著。自己扯開褲腳子,拿出那一雙黑油油的肥腿來搭在細姑娘腿上,把細姑娘雪白的手拿過來摸他的黑腿。吃過了茶,拿出一袋子檳榔來,放在嘴裡亂嚼,嚼的滓滓渣渣,淌出來,滿鬍子,滿嘴唇,左邊一擦,右邊一偎,都偎擦在兩個姑娘的臉巴子上。姑娘們拿出汗巾子來揩,他又奪過去擦夾肢窩。

大爺道:「幸虧六哥不進場,若是六哥要進場,生生的就要給怨鬼拉了去!」六老爺道:「這是怎的?」大爺道:「像前科我宜興嚴世兄,是個飽學秀才,在場里做完七篇文章,高聲朗誦,忽然一陣微微的風,把蠟燭頭吹的亂搖,掀開帘子伸進一個頭來,嚴世兄定睛一看,就是他相與的一個婊子。嚴世兄道:『你已經死了,怎麼來在這裡?』那婊子望著他嘻嘻的笑。嚴世兄急了,把號板一拍,那硯台就翻過來,連黑墨都倒在卷子上,把卷子黑了一大塊,婊子就不見了。嚴世兄嘆息道:『也是我命該如此!』可憐下著大雨,就交了卷,昌著雨出來,在下處害了三天病。我去看他,他告訴我如此。我說:『你當初不知怎樣作踐了這人,他所以來尋你。』六哥,你生平作踐了多少人?你說這大場進得迸不得?」兩個姑娘拍手笑道:「六老爺好作踐的是我們,他若進場,我兩個人就是他的怨鬼!」吃了一會,六老爺啞著喉嚨唱了一個小曲,大爺、二爺拍著腿也唱了一個,婊子唱是不消說。鬧到三更鼓,打著燈籠回去了。

次日,叫了一隻大船上南京。六老爺也送上船,回去了。大爺、二爺在船上閑談著迸場的熱鬧處。二爺道:「今年該是個甚麼表題?」大爺道:「我猜沒有別的,去年老人家在貴州征服了一洞苗子,一定是這個表題。」二爺道:「這表題要在貴州出。」大爺道:「如此,只得求賢、免錢糧兩個題,其餘沒有了。」一路說著,就到了南京。管家尤鬍子接著,把行李搬到釣魚巷住下。大爺、二爺走進了門,轉過二層廳後,一個旁門進去,卻是三間倒坐的河廳,收拾的倒也清爽。兩人坐定,看見河對面一帶河房,也有朱紅的欄杆,也有綠油的窗欄,也有斑竹的帘子,裡面都下著各處的秀才,在那裡哼哼卿卿的念文章。

次日,大爺備了八把點銅壺、兩瓶山羊血、四端苗錦、六簍貢茶,叫人挑著,一直來到葛來官家。敲開了門,一個大腳三帶了進去,前面一進兩破三的廳,上頭左邊一個門,一條小巷子進去,河房倒在貼後。那葛來官身穿著夾紗的玉色長衫子,手裡拿著燕翎扇,一雙十捐尖尖的手,憑在欄杆上乘涼,看見大爺進來,說道:「請坐。老爺是那裡來的?」大爺道:「昨日鮑師父說,來官你家最好看水,今日特來望望你。還有幾色菲人事,你權且收下。」家人挑了進來。來官看了,喜逐顏開,說道:「怎麼領老爺這些東西?」忙叫大腳三:「收了進去。你向相公娘說,擺酒出來。」大爺道:「我是教門,不用大葷。」來官道:「有新買的極大的揚州螃蟹,不知老爺用不用?」大爺道:「這是我們本地的東西,我是最歡喜。我家伯伯大老爺在高要帶了家信來,想的要不的,也不得一隻吃吃。」來官道:「大老爺是朝里出仕的?」大爺道:「我家太老爺做著貴州的都督府。我是回來下場的。」說著,擺上酒來。對著那河裡煙霧迷離,兩岸人家都點上了燈火,行船的人往來不絕。

話說兩個婊子才進房門,王義安向洗手的那個人道,「六老爺,你請過來,看看這兩位新姑娘。」兩個婊子抬頭看那人時,頭戴一頂破頭巾,身穿一件油透的元色綢直裰,腳底下穿了一雙舊尖頭靴,一副大黑麻臉,兩隻的溜骨碌的眼睛。洗起手來,自己把兩個袖子只管往上勒。又不像文,又不像武。

少刻,看茶的到了。他是教門,自己有辦席的廚子,不用外雇。戲班子發了箱來,跟著一個拿燈籠的,拿著十幾個燈籠,寫著「三元班」;隨後一個人,後面帶著一個二漢,手裡拿著一個拜匣。到了寓處門首,向管家說了,傳將進去。大爺打開一看,原來是個手本,寫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