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八回 郭孝子深山遇虎 甘露僧狹路逢仇

老和尚不敢違拗,捧著葫蘆出去,找到山岡子上,果然有個老婦人在那裡賣酒。老和尚把這葫蘆遞與他。那婦人接了葫蘆,上上下下把老和尚一看,止不住眼裡流下淚來,便要拿葫蘆去打酒。老和尚嚇了一跳,便打個問訊道:「老菩薩,你怎見了貧僧就這般悲慟起來?這是甚麼原故?」那婦人含著淚,說道:「我方才看見老師父是個慈悲面貌,不該遭這一難!」老和尚驚道:「貧僧是遭的甚麼難?」那老婦人道:「老師父,你可是在半里路外那庵里來的?」老和尚道:「貧僧便是。你怎麼知道?」老婦人道:「我認得他這葫蘆。他但凡要吃人的腦子,就拿這葫蘆來打我店裡藥酒。老師父,你這一打了酒去,沒有活的命了!」老和尚聽了,魂飛天外,慌了道:「這怎麼處?我如今走了罷!」老婦人道:「你怎麼走得?這四十里內,都是他舊日的響馬黨羽。他庵里走了一人,一聲梆子響,即刻有人捆翻了你,送在庵里去。」老和尚哭著跪在地下。「求老菩薩救命!」老婦人道:「我怎能救你?我若說破了,我的性命也難保。但看見你老師父慈悲,死的可憐,我指一條路給你去尋一個人。」老和尚道:「老菩薩,你指我去尋那個人?」老婦人慢慢說出這一個人來。只因這一番,有分教:

郭孝子從坑裡扒了上來,自心裡想道:「這業障雖然去了,必定是還要回來吃我,如何了得?」一時沒有主意。見一棵大樹在眼前,郭孝子扒上樹去。又心裡焦:「他再來咆哮震動,我可不要嚇了下來?」心主一計,將裹腳解了下來,自己縛在樹上。等到三更盡後,月色分外光明,只見老虎前走,後面又帶了一個東西來。那東西渾身雪白,頭上一隻角,兩隻眼就象兩盞大紅燈籠,直著身子走來。郭孝子認不得是個甚麼東西。只見那東西走近跟前,便坐下了。老虎忙到坑裡去尋人。見沒有了人,老虎慌做一堆兒。那東西大怒,伸過爪來,一掌就把虎頭打掉了,老虎死在地下。那東西抖擻身上的毛,發起威來,回頭一望,望見月亮地下照著樹枝頭上有個人,就狠命的往樹枝上一撲。撲冒失了,跌了下來,又儘力往上一撲,離郭孝子只得一尺遠。郭孝子道:「我今番卻休了!」不想那樹上一根枯乾,恰好對著那東西的肚皮上。後來的這一撲,力太猛了,這枯乾戳進肚皮,有一尺多深淺。那東西急了,這枯乾越搖越戳的深進去。那東西使儘力氣,急了半夜,掛在樹上死了。

到第三日,尤公回來,又備了一席酒請郭孝子。吃過酒,拿出五十兩銀子、一封書來,說道:「先生,我本該留你住些時,因你這尋父親大事,不敢相留。這五十兩銀子,權為盤費。先生到成都,拿我這封書子去尋蕭昊軒先生。這是一位古道人。他家離成都二十里住,地名叫做東山,先生去尋著他,凡事可以商議。」那孝子見尤公的意思十分懇切,不好再辭,只得謝過,收了銀子和書子,辭了出來。到海月禪林辭別老和尚要走。老和尚合掌道:「居士到成都尋著了尊大人,是必寄個信與貧僧,兔的貧僧懸望,」郭孝子應諾。老和尚送出禪林,方才回去。

郭孝子接著行李,又走了幾天,那日天氣甚冷,迎著西北風,那山路凍得像白蠟一般,又硬又滑。郭孝子走到天晚,只聽得山洞裡大吼一聲,又跳出一隻老虎來。郭孝子道:「我今番命真絕了!」一交跌在地下,不省人事。原來老虎吃人,要等人怕的。今見郭孝子直僵僵在地下,竟不敢吃他,把嘴合著他臉上來聞。一莖鬍子戳在郭孝子鼻孔里去,戳出一個大噴嚏來,那老虎倒嚇了一跳,連忙轉身,幾跳跳過前面一座山頭,跌在一個澗溝里,那澗極深,被那棱撐像刀劍的冰凌橫攔著,竟凍死了。郭孝子扒起來,老虎已是不見,說道:「慚愧!我又經了這一番!」背著行李再走。

當下夫妻二人跟著郭孝子,走到他家,請郭孝子坐著,烹出一壺茶。郭孝子道:「你不過短路營生,為甚麼做這許多惡事?嚇殺了人的性命,這個卻傷天理。我雖是苦人,看見你夫妻兩人到這個田地,越發可憐的狠了。我有十兩銀子在此,把與你夫妻兩人,你做個小生意度日,下次不要做這事了。你姓甚麼?」那人聽了這話,向郭孝子磕頭,說道:「謝客人的周濟,小人姓木名耐,夫妻兩個,原也是好人家兒女,近來因是凍餓不過,所以才做這樣的事。而今多謝客人與我本錢,從此就改過了。請問恩人尊姓?」郭孝子道:「我姓郭,湖廣人,而今到成都府去的。」說著,他妻子也出來拜謝,收拾飯留郭孝子。郭孝子吃著飯,向他說道:「你既有膽子短路,你自然還有些武藝。只怕你武藝不高,將來做不得大事,我有些刀法、拳法,傳授與你。」那木耐歡喜,一連留郭孝子住了兩日。郭孝子把這刀和拳細細指教他,他就拜了郭孝子做師父。第三日郭孝子堅意要行,他備了些乾糧、燒肉,裝在行李里,替郭孝子背著行李,直送到三十里外,方才告辭回去。

郭孝子自掮著行李,又走了幾天,這路多是崎嶇鳥道,郭孝子走一步,怕一步。那日走到一個地方,天色將晚,望不著一個村落。那郭孝子走了一會,逼著一個人。郭孝子作揖問道:「請問老爹,這裡到宿店所在還有多少路?」那人道:「還有十幾里。客人,你要著急些走,夜晚路上有虎,須要小心。」郭孝子聽了,急急往前奔著走。天色全黑,卻喜山凹里推出一輪月亮來,那正是十四五的月色,升到天上,便十分明亮。郭孝子乘月色走,走進一個樹林中,只見劈面起來一陣狂風,把那樹上落葉吹得奇颼颼的響。風過處,跳出一隻老虎來,郭孝子叫聲:「不好了!」一交跌倒在地。老虎把孝子抓了坐在屁股底下。坐了一會,見郭孝子閉著眼,只道是已經死了,便丟了郭孝子,去地下挖了一個坑,把郭孝子提了放在坑裡,把爪子撥了許多落葉蓋住了他,那老虎便去了,郭孝子在坑裡偷眼看老虎走過幾里,到那山頂上,還把兩隻通紅的眼睛轉過身來望,看見這裡不動,方才一直去了。

熱心救難,又出驚天動地之人;

仗劍立功,無非報國忠臣之事。

到天明時候,有幾個獵戶,手裡拿著鳥槍叉棍來。看見這兩個東西,嚇了一跳。郭孝子在樹上叫喊,眾獵戶接了孝子下來,問他姓名。郭孝子道:「我是過路的人,天可憐見,得保全了性命。我要趕路去了,這兩件東西,你們拿到地方去請賞罷。」眾獵戶拿出些乾糧來,和獐子、鹿肉,讓郭孝子吃了一飽。眾獵戶替郭孝子拿了行李,送了五六里路。眾獵戶辭別回去。

郭孝子自己背了行李,又走了幾天路程,在山凹里一個小庵里借住。那庵里和尚問明來歷,就拿出素飯來,同郭孝子在窗子跟前坐著吃。正吃著中間,只見一片紅光,就如失了火的一般。郭孝子慌忙丟了飯碗,道:「不好!火起了!」老和尚笑道:「居士請坐,不要慌,這是我雪道兄到了。」吃完了飯,收過碗盞去,推開窗子,指與郭孝子道:「居士,你看么!」郭孝子舉眼一看,只見前面山上蹲著一個異獸,頭上一隻角,只有一隻眼睛,卻生在耳後。那異獸名為「羆九」,任你堅冰凍厚幾尺,一聲響亮,叫他登時粉碎。和尚道:「這便是雪道兄了。」當夜紛紛揚揚,落下一場大雪來。那雪下了一夜一天,積了有三尺多厚。郭孝子走不的,又住了一日。

到第三日,雪晴。郭孝子辭別了老和尚又行,找著山路,一步一滑,兩邊都是澗溝,那冰凍的支棱著,就和刀劍一般。郭孝子走的慢,天又晚了,雪光中照著,遠遠望見樹林里一件紅東西掛著。半里路前,只見一個人走,走到那東西面前,一交跌下澗去。郭孝子就立住了腳,心裡疑惑道:「怎的這人看見這紅東西就跌下澗去?」定睛細看,只見那紅東西底下鑽出一個人,把那人行李拿了,又鑽了下去。郭孝子心裡猜著了幾分,便急走上前去看。只見那樹上吊的是個女人,披散了頭髮,身上穿了一件紅衫子,嘴眼前一片大紅猩猩氈做個舌頭拖著,腳底下埋著一個缸,缸裡頭坐著一個人。那人見郭孝子走到眼前,從缸里跳上來。因見郭孝子生的雄偉,不敢下手,便叉手向前道:「客人,你自走你的路罷了,管我怎的?」郭孝子道:「你這些做法,我已知道了。你不要惱,我可以幫襯你。這妝弔死鬼的是你甚麼人?」那人道:「是小人的渾家。」郭孝子道:「你且將他解下來。你家在那裡住?我到你家去和你說。」那人把渾家腦後一個轉珠繩子解了,放了下來。那婦人把頭髮綰起來,嘴跟前拴的假舌頭去掉了,頸子上有一塊拴繩子的鐵也拿下來,把紅衫子也脫了。那人指著路旁,有兩間草屋,道:「這就是我家了。」

郭孝子同衙役到海月禪林客堂里,知客進去說了,老和尚出來打了問訊,請坐奉茶。那衙役自回去了。郭孝子問老和尚:「可是一向在這裡作方丈的么,」老和尚道:「貧僧當年住在南京太平府蕪湖縣甘露庵里的,後在京師報國寺做方丈。因厭京師熱鬧,所以到這裡居住。尊姓是郭,如今卻往成都是做甚麼事?」郭孝子見老和尚清癯面貌,顏色慈悲,說道:「這話不好對別人說,在老和尚面前不妨講的。」就把要尋父親這些話,苦說了一番。老和尚流淚嘆息,就留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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