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四回 議禮樂名流訪友 備弓旌天子招賢

過了幾日,遲衡山獨自走來,杜少卿會著。遲衡山道:「那泰伯祠的事,已有個規模了。將來行的禮樂,我草了一個底稿在此,來和你商議,替我斟酌起來。」杜少卿接過底稿看了道:「這事還須尋一個人斟酌。」遲衡山道,「你說尋那個?」杜少卿道:「庄紹光先生。」遲衡山道:「他前日浙江回米了。」杜少卿道:「我正要去。我和你而今同去看他。」

庄紹光從水路過了黃河,雇了一輛車,曉行夜宿,一路來到山東地方。過兗州府四十里,地名叫做辛家驛,住了車子吃茶。這日天色未晚,催著車夫還要趕幾十里地。店家說道:「不瞞老爺說,近來咱們地方上響馬甚多,凡過往的客人,須要遲行早住。老爺雖然不比有本錢的客商,但是也要小心些。」庄紹光聽了這話,便叫車夫:「竟住下罷。」小廝揀了一間房,把行李打開,鋪在炕上,拿茶來吃著。

杜少卿因託病辭了知縣,在家有許多時不曾出來。這日,鼓樓街薛鄉紳家請酒,杜少卿辭了不到,遲衡山先到了。那日在坐的客是馬純上、蘧驗夫、季葦蕭,都在那裡。坐定,又到了兩位客:一個是揚州蕭柏泉,名樹滋;一個是採石余夔,字和聲。是兩個少年名士。這兩人,面如傅粉,唇若塗朱,舉止風流,芳蘭竟體。這兩個名士獨有兩個綽號:一個叫「余美人」,一個叫「蕭姑娘」。兩位會了眾人,作揖坐下。薛鄉紳道:「今日奉邀諸位先生小坐,淮清橋有一個姓錢的朋友,我約他來陪諸位頑頑,他偏生的今日有事,不得到。」季葦蕭道:「老伯,可是那做正生的錢麻子?」薛鄉紳道:「是。」遲衡山道:「老先生同士大夫宴會,那梨園中人也可以許他一席同坐的么?」薛鄉紳道:「此風也久了。弟今日請的有高老先生,那高老先生最喜此人談吐,所以約他。」遲衡山道:「是那位高老先生?」季葦蕭道:「是六合的現任翰林院侍讀。」

說著,門上人進來享道:「高大老爺到了。」薛鄉紳迎了出去。高老先生紗帽蟒衣,進來與眾人作揖,首席坐下,認得季葦蕭,說道:「季年兄,前日枉顧,有失迎迓。承惠佳作,尚不曾捧讀。」便問:「這兩位少年先生尊姓?」余美人、蕭姑娘各道了姓名。又問馬、蘧二人。馬純上道:「書坊里選《歷科程墨持運》的,便是晚生兩個。」余美人道:「這位蘧先生是南昌太守公孫。先父曾在南昌做府學,蘧先生和晚生也是世弟兄。」問完了,才問到遲先生,遲衡山道:「賤姓遲,字衡山。」季葦蕭道:「遲先生有制禮作樂之才,乃是南邦名宿,」高老先生聽罷,不言語了。

吃過了三遍茶,換去大衣服,請在書房裡坐。這高老先生雖是一個前輩,卻全不做身分,最好頑耍,同眾位說說笑笑,並無顧忌,才進書房,就問道:「錢朋友怎麼不見?」薛鄉紳道:「他今日回了不得來。」高老先生道:「沒趣!沒趣!今日滿座欠雅矣!」薛鄉紳擺上兩席,奉席坐下。席間談到浙江這許多名士,以及西湖上的風景,婁氏弟兄兩個許多結交賓客的故事。余美人道:「這些事我還不愛,我只愛驗夫家的雙紅姐,說著還齒頰生香。」季葦蕭道:「怪不得,你是個美人,所以就愛美人了。」蕭柏泉道:「小弟生平最喜修補紗帽,可惜魯編修公不曾會著,聽見他那言論丰采,到底是個正經人。若會著,我少不得著實請教他。可惜已去世了。」蓬驗夫道:「我婁家表叔那番豪舉,而今再不可得了。」季葦蕭道:「驗兄,這是甚麼話?我們天長杜氏弟兄,只怕更勝於令表叔的豪舉!」遲衡山道:「兩位中是少卿更好。」高老先生道:「諸位才說的,可就是贛州太守的乃郎?」遲衡山道:「正是。老先生也相與?」高老先生道:「我們天長、六合是接壤之地,我怎麼不知道?諸公莫怪學生說,這少卿是他杜家第一個敗類!他家祖上幾十代行醫,廣積陰德,家裡也掙了許多田產。到了他家殿元公,發達了去,雖做了幾十年宮,卻不會尋一個錢來家。到他父親,還有本事中個進士,做一任太守,已經是個獃子了:做官的時候,全不曉得敬重上司,只是一味希圖著百姓說好;又逐日講那些『敦孝弟,勸農桑』的獃話。這些話是教養題目文章里的詞藻,他竟拿著當了真,惹的上司不喜歡,把個官弄掉了。他這兒子就更胡說,混穿混吃,和尚、道士、工匠、花子,都拉著相與,卻不肯相與一個正經人!不到十年內,把六七萬銀子弄的精光。天長縣站不住,搬在南京城裡,日日攜著乃眷上酒館吃酒,手裡拿著一個銅盞子,就像討飯的一般。不想他家竟出了這樣子弟!學生在家裡,往常教子侄們讀書,就以他為戒。每人讀書的桌子上寫一紙條貼著,上面寫道:『不可學天長杜儀』。」遲衡山聽罷,紅了臉道:「近日朝廷徵辟他,他都不就。」高老先生冷笑道:「先生,你這話又錯了。他果然肚裡通。就該中了去!」又笑道:「徵辟難道算得正途出身么?」蕭柏泉道:「老先生說的是。」向眾人道:「我們後生晚輩,都該以老先生之言為法。」

朝廷有道,修大禮以尊賢;

儒者愛身,遇高官而不愛。

次日,杜少卿才起來,坐在河房裡,鄰居金東崖拿了自己做的一個《四書講章》來請教,擺桌子在河房裡看。看了十幾條,落後金東崖指著一條問道:「先生,你說這『羊棗』是甚麼?羊棗即羊腎也。俗語說:『只顧羊卵子,不顧羊性命』,所以曾子不吃。」杜少卿笑道:「古人解經也有穿鑿的,先生這話就太不倫了。」正說著,遲衡山、馬純上、蘧驗夫、蕭柏泉、季葦蕭、余和聲,一齊走了進來,作揖坐下。杜少卿道:「小弟許久不曾出門,有疏諸位先生的教,今何幸群賢畢至!」便問:「二位先生貴姓?」余、蕭二人各道了姓名。杜少卿道:「蘭江怎的不見?」蘧驗夫道:「他又在三山街開了個頭巾店做生意。」小廝奉出茶來。季葦蕭道:「不是吃茶的事,我們今日要酒。」杜少卿道:「這個自然,且閑談著。」遲衡山道:「前日承見賜《詩說》,極其佩服。但吾兄說詩大旨,可好請教一二。」蕭柏泉道:「先生說的可單是擬題?」馬二先生道:「想是在《永樂大全》上說下來的?」遲衡山道:「我們且聽少卿說。」

杜少卿道:「朱文公解經,自立一說,也是要後人與諸儒參看。而今丟了諸儒,只依朱注,這是後人固陋,與朱子不相干。小弟遍覽諸儒之說,也有一二私見請教。即如《凱風》一篇,說七子之母想再嫁,我心裡不安。古人二十而嫁,養到第七個兒子,又長大了,那母親也該有五十多歲,那有想嫁之理?所謂『不安其室』者,不過因衣服飲食不稱心,在家吵鬧,七子所以自認不是。這話前人不曾說過。」遲衡山點頭道:「有理。」杜少卿道:「『女曰雞鳴』一篇,先生們說他怎麼樣好?」馬二先生道:「這是《鄭風》,只是說他『不淫』,還有甚麼別的說?」遲衡山道:「便是,也還不能得其深味。」杜少卿道:「非也,但凡士君子,橫了一個做官的念頭在心裡,便先要驕傲妻子。妻子想做夫人,想不到手,便事事不遂心,吵鬧起來。你看這夫婦兩個,絕無一點心想到功名富貴上去,彈琴飲酒,知命樂天,這便是三代以上修身齊家之君子。這個,前人也不曾說過。」蘧驗夫道:「這一說果然妙了!」杜少卿道:「據小弟看來,《溱洧》之詩也只是夫婦同游,並非淫亂。」季葦蕭道:「怪道前日老哥同老嫂在姚園大樂!這就是你彈琴飲酒,采蘭贈芍的風流了。」眾人一齊大笑。遲衡山道:「少卿妙論,令我聞之如飲醍醐。」余和聲道,「那邊醍醐來了!」眾人看時,見是小廝捧出酒來。

話說杜少卿別了遲衡山出來,問小廝道:「那差人他說甚麼?」小廝道:「他說少爺的文書已經到了,李大老爺吩咐縣裡鄧老爺請少爺到京里去做官,鄧老爺現住在承恩寺。差人說,請少爺在家裡,鄧老爺自己上門來請。」杜少卿道:「既如此說,我不走前門家去了,你快叫一隻船,我從河房欄杆上上去。」當下小廝在下浮橋雇了一隻涼篷,杜少卿坐了來家。忙取一件舊衣服、一頂舊帽子,穿戴起來,拿手帕包了頭,睡在床上,叫小廝:「你向那差人說,我得了暴病,請鄧者爺不用來,我病好了,慢慢來謝鄧老爺。」小廝打發差人去了。娘子笑道:「朝廷叫你去做官,你為甚麼妝病不去?」杜少卿道:「你好獃!放著南京這樣好頑的所在,留著我在家,春天秋天,同你出去看花吃酒,好不快活!為甚麼要送我到京里去?假使連你也帶往京里,京里又冷,你身子又弱,一陣風吹得凍死了,也不好。還是不去的妥當。」

次早天色未明,孫解官便起來催促騾夫、腳子搬運銀鞘,打發房錢上路。庄紹光也起來洗了臉,叫小廝拴束行李,會了賬,一同前行。一群人眾行了有十多里路,那時天色未明,曉星猶在。只見前面林子里黑影中有人走動。那些趕鞘的騾夫一齊叫道:「不好了!前面有賊!」把那百十個騾子都趕到道旁坡子下去。蕭昊軒聽得,疾忙把彈弓拿在手裡,孫解官也拔出腰刀拿在馬上。只聽得一枝響箭,飛了出來。響箭過處,就有無數騎馬的從林子里奔出來,蕭昊軒大喝一聲,扯滿弓,一彈子打去,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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