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八回 季葦蕭揚州入贅 蕭金鉉白下選書

當下三人會了茶錢,一同出來,到三山街一個大酒樓上。蕭金鉉首席,季恬逸對坐,諸葛天申主位。堂官上來問菜,季恬逸點了一賣肘子,一賣板鴨,一賣醉白魚。先把魚和板鴨拿來吃酒,留著肘子,再做三分銀子湯,帶飯上來。堂官送上酒來,斟了吃酒。季恬逸道:「先生這件事,我們先要尋一個僻靜些的去處,又要寬大些,選定了文章,好把刻字匠叫齊在寓處來看著他刻。」蕭金鉉道:「要僻地方,只有南門外報恩寺里好,又不吵鬧,房子又寬,房錢又不十分貴。我們而今吃了飯,竟到那裡尋寓所。」當下吃完幾壺酒,堂官拿上肘子、湯和飯來,季恬逸儘力吃了一飽。下樓會賬,又走到刻字店托他看了行李,三人一路走出了南門。那南門熱鬧轟轟,真是車如游龍,馬如流水!三人擠了半日,才擠了出來,望著報恩寺,走了進去。季恬逸道:「我們就在這門口尋下處罷。」蕭金鉉道:「不好,還要再向裡面些去,方才僻靜。」

平地風波,天女下維摩之室;

空堂宴集,雞群來皎鶴之翔。

當下搭船,一直來到揚州,往道門口去問季葦蕭的下處。門簿上寫著「寓在興教寺」。忙找到興教寺,和尚道:「季相公么?他今日在五城巷引行公店隔壁尤家招親,你到那裡去尋。」鮑廷璽一直找到尤家,見那家門口掛著彩子。三間敞廳,坐了一敞廳的客。正中書案上,點著兩枝通紅的蠟燭;中間懸著一軸百子圖的畫;兩邊貼著硃箋紙的對聯,上寫道:「清風明月常如此,才子佳人信有之。」季葦蕭戴著新方巾,穿著銀紅綢直裰,在那裡陪客,見了鮑廷璽進來,嚇了一跳,同他作了揖,請他坐下,說道:「姑老爺才從蘇州回來的?」鮑廷璽道:「正是。恰又遇著姑爺恭喜,我來吃喜酒。」座上的客問:「此位尊姓?」季葦蕭代答道:「這舍親姓鮑,是我的賤內的姑爺,是小弟的姑丈人。」眾人道:「原來是姑太爺。失敬!失敬!」鮑廷璽問:「各位大爺尊姓?」季葦蕭指著上首席坐的兩位道:「這位是辛東之先生,這位是金寓劉先生,二位是揚州大名士。作詩的從古也沒有這好的,又且書法絕妙,天下沒有第三個。」

說罷,擺上飯來。二位先生首席,鮑廷璽三席,還有幾個人,都是尤家親戚,坐了一桌子。吃過了飯,那些親戚們同季葦蕭裡面料理事去了。鮑廷璽坐著,同那兩位先生攀談。辛先生道:「揚州這些有錢的鹽獃子,其實可惡!就如河下興盛旗馮家,他有十幾萬銀子,他從徽州請了我出來,住了半年,我說:『你要為我的情,就一總送我二三千銀子。』他竟一毛不拔!我後來向人說:『馮家他這銀子該給我的。他將來死的時候,這十幾萬銀子一個錢也帶不去,到陰司里是個窮鬼。閻王要蓋森羅寶殿,這四個字的匾,少不的是請我寫,至少也得送我一萬銀子,我那時就把幾千與他用用,也不可知。何必如此計較!』」說罷,笑了。金先生道:「這話一絲也不錯!前日不多時,河下方家來請我寫一副對聯,共是二十二個字。他叫小廝送了八十兩銀子來謝我,我叫他小廝到眼前,吩咐他道:『你拜上你家老爺,說金老爺的字是在京師王爺府里品過價錢的:小字是一兩一個,產字十兩一個。我這二十二個字,平買平賣,時價值二百二十兩銀子。你若是二百一十九兩九錢,也不必來取對聯。』那小廝回家去說了。方家這畜生賣弄有錢,竟坐了轎子到我下處來,把二百二十兩銀子與我。我把對聯遞與他。他,他兩把把對聯扯碎了。我登時大怒,把這銀子打開,一總都摜在街上,給那些挑鹽的、拾糞的去了!列位,你說這樣小人,豈不可惡!」

次日,鮑廷璽將自己盤纏又買了一副牲醴、紙錢,去上了哥哥墳回來,連連在飯店裡住了幾天,盤纏也用盡了,阿三也辭了他往別處去了。思量沒有主意,只得把新做來的一件見撫院的綢直掇當了兩把銀子,且到揚州尋尋季姑爺再處。

當下說著笑話,天色晚了下來,裡面吹打著,引季葦蕭進了洞房。眾人上席吃酒,吃罷各散。鮑廷璽仍舊到鈔關飯店裡住了一夜。次日來賀喜,看新人,看罷出來,坐在廳上。鮑廷璽悄悄問季葦蕭道:「姑爺,你前面的姑奶奶不曾聽見怎的,你怎麼又做這件事?」季葦蕭指著對聯與他看道:「你不見『才子佳人信有之』?我們風流人物,只要才子佳人會合,一房兩房,何足為奇!」鮑廷璽道:「這也罷了。你這些費用是那裡來的?」季葦蕭道:「我一到揚州,荀年伯就送了我一百二十兩銀子,又把我在瓜洲管關稅,只怕還要在這裡過幾年,所以又娶一個親。姑老爺,你幾時回南京去?」鮑廷璽道:「姑爺,不瞞你說,我在蘇州去投奔一個親戚投不著,來到這裡,而今並沒有盤纏回南京。」季葦蕭道:「這個容易,我如今送幾錢銀子與姑老爺做盤費,還要托姑老爺帶一個書子到南京去。」

正說著,只見那辛先生、金先生和一個道士,又有一個人,一齊來吵房。季葦蕭讓了進去,新房裡吵了一會,出來坐下。辛先生指著這兩位向季葦蕭道:「這位道友尊姓來,號霞土,也是我們揚州詩人。這位是蕪湖郭鐵筆先生,鐫的圖書最妙。今日也趁著喜事來奉訪。」季葦蕭問了二位的下處,說道:「即日來答拜。」辛先生和金先生道:「這位令親鮑老爹,前日聽說尊府是南京的,卻幾時回南京去?」季葦蕭道:「也就在這一兩日間。」那兩位先生道:「這等我們不能同行了。我們同在這個俗地方,人不知道敬重,將來也要到南京去。」說了一會話,四人作別去了。鮑廷璽問道:「姑爺,你帶書子到南京與那一位朋友?」季羊蕭道:「他也是我們安慶人,也姓季,叫作季恬逸,和我同姓不宗,前日同我一路出來的。我如今在這裡不得回去,他是沒用的人,寄個字叫他回家,」鮑廷璽道:「姑爺,你這字可曾寫下?」季葦蕭道:「不曾寫下。我今晚寫了,姑老爺明日來取這字和盤纏,後日起身去罷。」鮑廷璽應諾去了。當晚季葦蕭寫了字,封下五錢銀子,等鮑廷璽次日來拿。

次日早晨,一個人坐了轎子來拜,傳進帖子,上寫「年家眷同學弟宗姬頓首拜」。季葦蕭迎了出去,見那人方巾闊服,古貌古心。進來坐下,季葦蕭動問:「仙鄉尊字?」那人道:「賤字穆庵,敝處湖廣。一向在京,同謝茂秦先生館於趙王家裡。因返舍走走,在這裡路過,聞知大名,特來進謁。有一個小照行樂,求大筆一題。將來還要帶到南京去,遍請諸名公題詠。」季葦蕭道:「先生大名,如雷灌耳。小弟獻醜,真是弄斧班門了。」說罷,吃了茶,打恭上轎而去。恰好鮑廷璽走來,取了書子和盤纏,謝了季葦蕭。季葦蕭向他說:「姑老爺到南京,千萬尋到狀元境,勸我那朋友季恬逸回去。南京這地方是可以餓的死人的,萬不可久住!」說畢,送了出來。

話說鮑廷璽走到閻門,遇見跟他哥的小廝阿三。阿三前走,後面跟了一個閑漢,挑了一擔東西,是些三牲和些銀錠、紙馬之類。鮑廷璽道:「阿三,倪大太爺在衙門裡么?你這些東西叫人挑了同他到那裡去?」阿三道:「六太爺來了!大太爺自從南京回來,進了大老爺衙門,打發人上京接太太去。去的人回說,太太已於前月去世。大太爺著了這一急,得了重病,不多幾日就歸天了。大太爺的靈樞現在城外厝著,小的便搬在飯店裡住。今日是大太爺頭七,小的送這三牲紙馬到墳上燒紙去。」鮑廷璽聽了這話,兩眼大睜著,話也說不出來,慌問道:「怎麼說?大太爺死了?」阿三道:「是,大太爺去世了。」鮑廷璽哭倒在地,阿三扶了起來。當下不進城了,就同阿三到他哥哥厝基的所在,擺下牲醴,澆奠了酒,焚起紙錢,哭道:「哥哥陰魂不遠,你兄弟來遲一步,就不能再見大哥一面!」說罷,又慟哭了一場。阿三勸了回來,在飯店裡住下。

這季恬逸因缺少盤纏,沒處尋寓所住,每日里拿著八個錢買四個吊桶底作兩頓吃,晚里在刻字店一個案板上睡寬。這日見了書子,知道季葦蕭不來,越發慌了;又沒有盤纏回安慶去,終日吃了餅坐在刻字店裡出神。那一日早上,連餅也沒的吃,只見外面走進一個人來,頭戴方巾,身穿元色直裰,走了進來,和他拱一拱手。季恬逸拉他在板凳上坐下。那人道:「先生尊姓?」季恬逸道:「賤性季。」那人道:「情問先生,這裡可有選文章的名士么?」季恬逸道:「多的很!衛體善、隨岑庵、馬純上、蘧駝夫、匡超人,我都認的,還有前日同我在這裡的季葦蕭。這都是大名士。你要那一個?」那人道:「不拘那一位。我小弟有二三百銀子,要選一部文章。煩先生替我尋一位來,我同他好合選。」季恬逸道:「你先生尊姓貴處?也說與我,我好去尋人。」那人道:「我複姓諸葛,盯眙縣人。說起來,人也還知道的。先生竟去尋一位來便了。」季恬逸請他坐在那裡,自己走上街來,心裡想道:「這些人雖常來在這裡,卻是散在各處,這一會沒頭沒腦,往那裡去捉?可惜季葦蕭又不在這裡。」又想道:「不必管他,我如今只望著水西門一路大街走,遇著那個就捉了來,且混他些東西吃吃再處。」

主意已定,一直走到水西門口,只見一個人,押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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