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回 鮑文卿南京遇舊 倪廷璽安慶招親

鮑文卿起身斟倪老爹一杯,坐下吃酒,因問倪老爹道:「我看老爹像個斯文人,因甚做這修補樂器的事?」那倪老爹嘆一口氣道:「長兄,告訴不得你!我從二十歲上進學,到而今做了三十六年的秀才。就壞在讀了這幾句死書,拿不得輕,負不的重,一日窮似一日,兒女又多,只得借這手藝糊口,原是沒奈何的事!」鮑文卿驚道:「原來老爹是學校中人,我大膽的狠了。請問老爹幾位相公?老太太可是齊眉?」倪老爹道:「老妻還在。從前倒有六個小兒,而今說不得了。」鮑文卿道:「這是甚麼原故?」倪老爹說到此處,不覺凄然垂下淚來。鮑文卿又斟一杯酒,遞與倪老爹,說道:「老爹,你有甚心事,不訪和在下說,我或者可以替你分憂。」倪老爹道:「這話不說罷,說了反要惹你長兄笑。」鮑文卿道:「我是何等之人,敢笑老爹?老爹只管說。」倪老爹道:「不瞞你說,我是六個兒子,死了一個,而今只得第六個小兒子在家裡,那四個……」說著,又忍著不說了。鮑文卿道:「那四個怎的?」倪老爹被他問急了,說道:「長兄,你不是外人,料想也不笑我。我不瞞你說,那四個兒子,我都因沒有的吃用,把他們賣在他州外府去了!」鮑文卿聽見這句話,忍不住的眼裡流下淚來,說道:「這四個可憐了!」倪老爹垂淚道:「豈但那四個賣了,這一個小的,將來也留不住,也要賣與人去!」鮑文卿道:「老爹,你和你家老太太怎的捨得?」倪老爹道:「只因衣食欠缺,留他在家跟著餓死,不如放他一條生路。」

鮑文卿領著兒子走到貢院前香蠟店裡,買了一個手本,上寫「門下鮑文卿叩」。走到張家河房門口,知道向太爺已經回寓了,把手本遞與管門的。說道:「有勞大爺稟聲,我是鮑文卿,來叩見太老爺。」門上人接了手本,說道:「你且伺候著。」鮑文卿同兒子坐在板凳上,坐了一會,裡面打發小廝出來,問道:「門上的,太爺問有個鮑文卿可曾來?」門上人道:「來了,有手本在這裡。」慌忙傳進手本去。只聽得裡面道:「快請。」鮑文卿叫兒子在外面侯著,自己跟了管門的進去。進到河房來,向知府已是紗帽便服,迎了出來,笑著說道:「我的老友到了!」鮑文卿跪下磕頭請安,向知府雙手挾住,說道:「老友,你若只管這樣拘禮,我們就難相與了。」再三再四拉他坐,他又跪下告了坐,方敢在底下一個凳子上坐了。向知府坐下,說道:「文卿,自同你別後,不覺已是十餘年。我如今老了,你的鬍子卻也白了許多。」鮑文卿立起來道:「大老爺高升,小的多不知道,不曾叩得大喜。」向知府道:「請坐下,我告訴你。我在安東做了兩年,又到四川做了一任知州,轉了個二府,今年才升到這裡。你自從崔大人死後,回家來做些什麼事?」鮑文卿道:「小的本是戲子出身,回家沒有甚事,依舊教一小班子過日。」向知府道:「你方才同走的那少年是誰?」鮑文卿道:「那就是小的兒子,帶在公館門口,不敢進來。」向知府道:「為甚麼不進來?」叫人:「快出去,請鮑相公進來!」當下一個小廝領了鮑廷璽進來。他父親叫他磕太老爺的頭。向知府親手扶起,問:「你今年十幾歲了?」鮑廷璽道:「小的今年十七歲了。」向知府道:「好個氣質,像正經人家的兒女。」叫他坐在他父親傍邊。向知府道:「文卿,你這令郎也學戲行的營業么?」鮑文卿道:「小的不曾教他學戲。他念了兩年書,而今跟在班裡記賬。」向知府道:「這個也好。我如今還要到各上司衙門走走,你不要去,同令郎在我這裡吃了飯,我回來還有話替你說。」說罷,換了衣服,起身上轎去了。

立過繼文書倪霜峰,今將第六子倪廷璽,年方一十六歲,因日食無措,夫妻商議,情願出繼與鮑文卿名下為義子,改名鮑廷璽。此後成人婚娶,俱系鮑文卿撫養,立嗣承襠,兩無異說。如有天年不測,各聽天命。今欲有憑,立此過繼文書,永遠存照。嘉靖十六年十月初一日。立過繼文書:倪霜峰。憑中鄰:張國重、王羽秋。

鮑文卿同兒子走到管家們房裡,管宅門的王老爹本來認得,彼此作了揖,叫兒子也作了揖。看見王老爹的兒子小王已經長到三十多歲,滿嘴有鬍子了。王老爹極其歡喜鮑廷璽,拿出一個大紅緞子訂金線的鈔袋來,裡頭裝著一錠銀子,送與他。鮑廷璽作揖謝了,坐著說些閑話,吃過了飯。

又過了幾日,在水西門搭船。到了池口,只見又有兩個人搭船,艙內坐著彼此談及,鮑文卿說要到向太爺衙門裡去的。那兩人就是安慶府里的書辦,一路就奉承鮑家父子兩個,買酒買肉請他吃著。晚上候別的客人睡著了,便悄悄向鮑文卿說:「有一件事,只求大爺批一個『准』字,就可以送你二百兩銀子。又有一件事,縣裡詳上來,只求太爺駁下去,這件事竟可以送三百兩。你鮑大爺在我們大老爺眼前懇個情罷!」鮑文卿道:「不瞞二位老爹說,我是個老戲子,乃下賤之人,蒙太老爺抬舉,叫到衙門裡來,我是何等之人,敢在太老爺跟前說情?」那兩個書辦道:「鮑太爺,你疑惑我這話是說謊么?只要你肯說這情,上岸先兌五百兩銀子與你。」鮑文卿笑道:「我若是歡喜銀子,當年在安東縣曾賞過我五百兩銀子,我不敢受。自己知道是個窮命,須是骨頭裡掙出來的錢纔做得肉,我怎肯瞞著太老爺拿這項錢?況且他若有理,斷不肯拿出幾百兩銀子來尋情。若是准了這一邊的情,就要叫那邊受屈,豈不喪了陰德?依我的意思,不但我不敢管,連二位老爹也不必管他。自古道,『公門裡好修行』,你們伏侍太老爺,凡事不可壞了太老爺清名,也要各人保著自己的身家性命。」幾句說的兩個書辦毛骨悚然,一場沒趣,扯了一個淡,罷了。

向知府直到下午才回來,換去了大衣服,仍舊坐在河房裡,請鮑文卿父子兩個進來坐下,說道:「我明日就要回衙門去,不得和你細談。」因叫小廝在房裡取出一到銀子來遞與他道:「這是二十兩銀子,你且收著。我去之後,你在家收拾收拾,把班子托與人領著,你在半個月內,同令郎到我衙門裡來,我還有話和你說。」鮑文卿接著銀子,謝了太老爺的賞,說道:「小的總在半個月內,領了兒子到太老爺衙門裡來請安。」當下又留他吃了酒。鮑文卿同兒子回家歇息。次早又到公館裡去送了向太爺的行,回家同渾家商議,把班子暫托與他女婿歸姑爺同教師金次福領著。他自己收拾行李衣服,又買了幾件南京的人事:頭繩、肥皂之類,帶與衙門裡各位管家。

榮華富貴,享受不過片時;

潦倒摧頹,波瀾又興多少。

話說鮑文卿到城北去尋人,覓孩子學戲。走到鼓樓坡上,他才上坡,遇著一個人下坡。鮑文卿看那人時,頭戴破氈帽,身穿一件破黑綢直裰,腳下一雙爛紅鞋,花白鬍須,約有六十多歲光景。手裡拿著一張破琴,琴上貼著一條白紙,紙上寫著四個字道:「修補樂器。」鮑文卿趕上幾步,向他拱手道:「老爹是會修補樂器的么?」那人道:「正是。」鮑文卿道:「如此,屈老爹在茶館坐坐。」當下兩人進了茶館坐下,拿了一壺茶來吃著。鮑文卿道:「老爹尊姓?」那人道:「賤姓倪。」鮑文卿道,「尊府在那裡?」那人道,「遠哩!舍下在三牌樓。」鮑文卿道:「倪老爹,你這修補樂器,三弦、琵琶都可以修得么,」倪老爹道:「都可以修得的。」鮑文卿道:「在下姓鮑,舍下住在水西門,原是梨園行業。因家裡有幾件樂器壞了,要借重老爹修一修。如今不知是屈老爹到舍下去修好,還是送到老爹府上去修?」倪老爹道:「長兄,你共有幾件樂器?」鮑文卿道:「只怕也有七八件。」倪老爹道:「有七八件就不好拿來,還是我到你府上來修罷。也不過一兩日功夫,我只擾你一頓早飯,晚里還回來家。」鮑文卿道:「這就好了。只是茶水不周,老爹休要見怪。」又道:「幾時可以屈老爹去?」倪老爹道:「明日不得閑,後日來罷。」當下說定了。門口挑了一擔茯苓糕來,鮑文卿買了半斤,同倪老爹吃了,彼此告別。鮑文卿道:「後日清晨,專候老爹。」倪老爹應諾去了。鮑文卿回來和渾家說下,把樂器都揩抹凈了,搬出來擺在客座里。

這倪廷璽改名鮑廷璽,甚是聰明伶俐。鮑文卿因他是正經人家兒子,不肯叫他學戲,送他讀了兩年書,幫著當家營班。到十八歲上,倪老爹去世了,鮑文卿又拿出幾十兩銀子來替他料理後事,自己去一連哭了幾場,依舊叫兒子去披麻戴孝,送倪老爹人土。自此以後,鮑廷璽著實得力。他娘說他是螟蛉之子,不疼他,只疼的是女兒、女婿。鮑文卿說他是正經人家兒女,比親生的還疼些。每日吃茶吃酒,都帶著他;在外攬生意,都同著他,讓他賺幾個錢添衣帽鞋襪;又心裡算計,要替他娶個媳婦。

那日早上,正要帶著鮑廷璽出門,只見門口一個人,騎了一匹騾子,到門口下了騾子進來。鮑文卿認得是天長縣杜老爺的管家姓邵的,便道:「紹大爺,你幾時過江來的?」邵管家道:「特過江來尋鮑師父。」鮑文卿同他作了揖,叫兒子也作了揖,請他坐下,拿水來洗臉,拿茶來吃。吃著,問道:「我記得你家老太大該在這年把正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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