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四回 牛浦郎牽連多訟事 鮑文卿整理舊生涯

話說牛浦招贅在安東黃姓人家,黃家把門面一帶三四間屋都與他住,他就把門口貼了一個帖,上寫道:「牛布衣代做詩文。」那日早上,正在家裡閑坐,只聽得有人敲門,開門讓了進來,原來是蕪湖縣的一個舊鄰居。這人叫做石老鼠,是個有名的無賴,而今卻也老了。牛浦見是他來,嚇了一跳,只得同他作揖坐下,自己走進去取茶。渾家在屏風後張見,迎著他告訴道:「這就是去年來的你長房舅舅,今日又來了。」牛浦道:「他那裡是我甚麼舅舅!」接了茶出來,遞與石老鼠吃。

邂逅相逢,舊交更添氣色;

婚姻有分,子弟亦被恩光。

石老鼠道:「相公,我聽見你恭喜,又招了親在這裡,甚是得意。」牛浦道:「好幾年不曾會見老爹,而今在那裡發財?」石老鼠道:「我也只在淮北、山東各處走走。而令打從你這裡過,路上盤纏用完了,特來拜望你,借幾兩銀子用。用。你千萬幫我一個襯!」牛浦道:「我雖則同老爹是箇舊鄰居,卻從來不曾通過財帛;況且我又是客邊,借這親家住著,那裡來的幾兩銀子與老爹?」石老鼠冷笑道:「你這小孩子就沒良心了,想著我當初揮金如土的時節,你用了我不知多少,而今看見你在人家招了親,留你個臉面,不好就說,你倒回出這樣話來!」牛浦發了急道:「這是那裡來的話!你就揮金如土,我幾時看見你金子,幾時看見你的土!你一個尊年人,不想做些好事,只要『在光水頭上鑽眼——騙人』!」石老鼠道:「牛浦郎你不要說嘴!想著你小時做的些醜事,瞞的別人,可瞞的過我?況且你停妻娶妻,在那裡騙了卜家女兒,在這裡又騙了黃家女兒,該當何罪?你不乖乖的拿出幾兩銀子來,我就同你到安東縣去講!」牛浦跳起來道:「那個怕你!就同你到安東縣去!」

當下兩人揪扭出了黃家門,一直來到縣門口,逼著縣裡兩個頭役,認得牛浦,慌忙上前勸住,問是甚麼事。石老鼠就把他小時不成人的亭說:騙了卜家女兒,到這裡又騙了黃家女兒,又冒名頂替,多少混帳事。牛浦道:「他是我們那裡有名的光棍,叫做石老鼠。而今越發老而無恥!去年走到我家,我不在家裡,他冒認是我舅舅,騙飯吃。今年又憑空走來問我要銀子,那有這樣無情無理的事!」幾個頭役道:「也罷,牛相公,他這人年紀老了,雖不是親戚,到底是你的一個舊鄰居,想是真正沒有盤費了。自古道:『家貧不是貧,路貧貧殺人』,你此時有錢也不服氣拿出來給他,我們眾人替你墊幾百文,送他去罷。」石老鼠還要爭。眾頭役道:「這裡不是你撒野的地方!牛相公就同我老爺相與最好,你一個尊年人,不要過沒臉面,吃了苦去!」石老鼠聽見這話,方才不敢多言了,接著幾百錢,謝了眾人自去。

這一天,知縣坐堂,審的是三件。第一件,「為活殺父命事」,告狀的是個和尚。這和尚因在山中拾柴,看見人家放的許多牛,內中有一條牛見這和尚,把兩眼睜睜的只望著他。和尚覺得心動,走到那牛跟前,那牛就兩眼拋梭的淌下淚來。和尚慌到牛眼前跪下,牛伸出舌頭來舐他的頭,舐著,那眼淚越發多了。和尚方才知道是他的父親轉世,因向那人家哭著求告,施捨在庵里供養著。不想被庵里鄰居牽去殺了,所以來告狀,就帶施牛的這個人做干證。向知縣取了和尚口供,叫上那鄰居來問。鄰居道:「小的三四日前,是這和尚牽了這個牛來賣與小的,小的買到手,就殺了。和尚昨日又來向小的說,這牛是他父親變的,要多賣幾兩銀子,前日銀子賣少了,要來找價,小的不肯,他就同小的吵起來。小的聽見人說:『這牛並不是他父親變的。這和尚積年剃了光頭,把鹽搽在頭上,走到放牛所在,見那極肥的牛、他就跪在牛眼前,哄出牛舌頭來紙他的頭,牛但凡舐著鹽;就要淌出眼水來,他就說是他父親,到那人家哭著求施捨。施捨了來,就賣錢用,不是一道了。』這回又拿這事告小的,求老爺做主!」向知縣叫那施牛的人問道:「這牛果然是你施與他家的,不曾要錢?」施牛的道:「小的白送與他,不曾要一個錢。」向知縣道:「輪迴之事本屬渺茫,那有這個道理?況既說父親轉世,不該又賣錢用。這禿奴可惡極了!」即丟下籤來,重責二十,趕了出去。

第二件,「為毒殺兄命事」,告伏人叫做胡賴,告的是醫生陳安。向知縣叫上原告來問道:「他怎樣毒殺你哥子?」胡賴道:「小的哥子害病,請了醫生陳安來看。他用了一劑葯,小的哥子次日就發了跑躁,跳在水裡淹死了。這分明是他毒死的!」向知縣道:「平日有仇無仇?」胡賴道:「沒有仇。」向知縣叫上陳安來問道:「你替胡賴的哥子治病,用的是甚麼湯頭?」陳安道:「他本來是個寒症,小的用的是荊防發散葯,葯內放了八分細辛。當時他家就有個親戚,是個團臉矮子,在傍多嘴,說是細辛用到三分,就要吃死了人。《本草》上那有這句話?落後他哥過了三四日才跳在水裡死了,與小的甚麼相干?青天老爺在上,就是把四百味葯藥性都查追了,也沒見那味葯是吃了該跳河的,這是那裡說起?醫生行著道,怎當得他這樣誣陷!求老爺做主!」向知縣道:「這果然也胡說極了。醫家有割股之心;況且你家有病人,原該看守好了,為甚麼放他出去跳河?與醫生何干?這樣事也來告狀!」一齊趕了出去。

第三件便是牛奶奶告的狀,「為謀殺夫命事」。向知縣叫上牛奶奶去問。牛奶奶悉把如此這般,從浙江尋到蕪湖,從蕪湖尋到安東:「他現掛著我丈夫招牌,我丈夫不問他要,問誰要?」向知縣道:「這也怎麼見得?」向知縣問牛浦道:「牛生員,你一向可認得這個人?」牛浦道:「生員豈但認不得這婦人,並認不得他丈夫。他忽然走到生員家要起丈夫來,真是天上飛下來的一件大冤枉事!」向知縣向牛奶奶道:「眼見得這牛生員叫做牛布衣,你丈夫也叫做牛布衣,天下同名同姓的多,他自然不知道你丈夫蹤跡。你到別處去尋訪你丈夫去罷。」牛奶奶在堂上哭哭啼啼,定要求向知縣替他伸冤。纏的向知縣急了,說道:「也罷,我這裡差兩個衙役把這婦人解回紹興。你到本地告狀去,我那裡管這樣無頭官事!牛生員,你也請回去罷。」說罷,便退了堂。兩個解沒把牛奶奶解往紹興去了。

自因這一件事,傳的上司知道,說向知縣相與做詩文的人,放著人命大事都不問,要把向知縣訪聞參處。按察司具揭到院。這按察司姓崔,是太監的侄兒,蔭襲出身做到按察司。這日叫幕客敘了揭帖稿,取來燈下自己細看:「為特參昏庸不職之縣令以肅官方事」,內開安東縣知縣向鼎許多事故。自己看了又念,念了又看,燈燭影里,只見一個人雙膝跪下。崔按察舉眼一看,原來是他門下的一個戲子,叫做鮑文卿。按察司道:「你有甚麼話,起來說。」鮑文卿道:「方才小的看見大老爺要參處的這位是安東縣向老爺,這位老爺小的也不曾認得,但自從七八歲學戲,在師父手裡就念的是他做的曲子。這老爺是個大才子,大名士,如今二十多年了,才做得一個知縣,好不可憐!如今又要因這事參處了。況他這件事也還是敬重斯文的意思,不知可以求得大老爺免了他的參處罷?」按察司道:「不想你這一個人倒有愛惜才人的念頭。你倒有這個意思,難道我倒不肯?只是如今免了他這一個革職,他卻不知道是你救他。我如今將這些緣故寫一個書子,把你送到他衙門裡去,叫他謝你幾百兩銀子,回家做個本錢。」鮑文卿磕頭謝了。按察司吩咐書房小廝去向幕賓說:「這安東縣不要參了。」

過了幾日,果然差一個衙役,拿著書子,把鮑文卿送到安東縣,向知縣把書子拆開一看,大驚,忙叫快開宅門,請這位鮑相公進來。向知縣便迎了出去。鮑文卿青衣小帽,走進宅門,雙膝跪下,便叩老爺的頭,跪在地下請老爺的安。向知縣雙手來扶,要同他敘禮。他道:「小的何等人,敢與老爺施禮!」向知縣道:「你是上司衙門裡的人,況且與我有恩,怎麼拘這個禮?快請起來,好讓我拜謝!」他再三不肯。向知縣拉他坐,他斷然不敢坐。向知縣急了,說:「崔大老爺送了你來,我若這般待你,崔大老爺知道不便。」鮑文卿道:「雖是老爺要格外抬舉小的,但這個關係朝廷體統,小的斷然不敢。」立著垂手回了幾句話,退到廊下去了。向知縣托家裡親戚出來陪,他也斷不敢當。落後叫管家出來陪,他才歡喜了,坐在管家房裡有說有笑。

次日,向知縣備了席,擺在書房裡,自己出來陪,斟酒來奉。他跪在地下,斷不敢接酒;叫他坐,也到底不坐。向知縣沒奈何,只得把酒席發了下去,叫管家陪他吃了。他還上來謝賞。向知縣寫了謝按察司的稟帖,封了五百兩銀子謝他。他一厘也不敢受,說道:「這是朝廷頒與老爺們的俸銀,小的乃是賤人,怎敢用朝廷的銀子?小的若領了這項銀子去養家口,一定折死小的。大老爺天恩,留小的一條狗命。」向知縣見他說到這田地,不好強他,因把他這些話又寫了一個稟帖,稟按察司,又留他住了幾天,差人送他回京。按察司聽見這些話,說他是個獃子,也就罷了。又過了幾時,按察司升了京堂,把他帶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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