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回 發陰私詩人被打 嘆老景寡婦尋夫

牛玉圃看了這話,便叫長隨叫了一隻草上飛,往儀征去。當晚上船,次早到丑壩上岸,在米店內問王漢策老爺家。米店人說道:「是做埠頭的王漢家?」也在法雲街朝東的一個新門樓子裡面住。牛玉圃走到王家,一直進去,見三間敞廳,廳中間椅子上亮著一幅一幅的金字壽文。左邊窗子口一張長桌,一個秀才低著頭在那裡寫,見牛玉圃進廳,丟下筆,走了過來。牛玉圃見他穿著繭綢直裰,胸前油了一塊,就吃了一驚。那秀才認得牛玉圃,說道:「你就是大觀樓同烏龜一桌吃飯的,今日又來這裡做甚麼?」牛玉圃上前同他吵鬧,王漢策從裡面走出來,向那秀才道:「先生請坐,這個不與你相干。」那秀才自在那邊坐了。

第三日,萬家又有人來請,牛玉圃吩咐牛浦看著下處,自己坐橋子去了。牛浦同道士吃了早飯,道士道:「我要到舊城裡木蘭院一個師兄家走走,牛相公,你在家裡坐著罷。」牛浦道:「我在家有甚事,不如也同你去頑頑。」當下鎖了門,同道士一直進了舊城,一個茶館內坐下。茶館裡送上一壺干烘茶,一碟透糖,一碟梅豆上來。吃著,道士問道:「牛相公,你這位令叔祖可是親房的?一向他老人家在這裡,不見你相公來。」牛浦道:「也是路上遇著,敘起來聯宗的。我一向在安東縣董老爺衙門裡,那董老爺好不好客!記得我一初到他那裡時候,才送了帖子進去,他就連忙叫兩個差人出來請我的轎。我不曾坐轎,卻騎的是個驢,我要下驢,差人不肯,兩個人牽了我的驢頭,一路走上去。走到暖閣上,走的地板格登格登的一路響。董老爺已是開了宅門,自己迎了出來,同我手攙著手,走了進去,留我住了二十多天。我要辭他回來,他送我十七兩四錢五分細絲銀子,送我出到大堂上,看著我騎上了驢,口裡說道:『你此去若是得意,就罷了;若不得意,再來尋我。』這樣人真是難得,我如今還要到他那裡去。」道土道:「這位老爺果然就難得了。」

牛浦道:「我這東家萬雪齋老爺,他是甚麼前程?將來幾時有官做?」道士鼻子里笑了一聲,道,「萬家,只好你令叔祖敬重他罷了!若說做官,只怕紗帽滿天飛,飛到他頭上,還有人摭了他的去哩!」牛浦道:「這又奇了,他又不是倡優隸卒,為甚那紗帽飛到他頭上還有人撾了去?」道士道:「你不知道他的出身么?我說與你,你卻不可說出來。萬家他自小是我們這河下萬有旗程家的書僮,自小跟在書房伴讀。他主子程明卿見他聰明,到十八九歲上就叫他做小司客。」牛浦道:「怎麼樣叫做小司客?」道士道:「我們這裡鹽商人家,比如托一個朋友在司上行走,替他會官、拜客,每年幾百銀子辛俸,這叫做『大司客』;若是司上有些零碎事情,打發一個家人去打聽料理,這就叫做『小司客』了。他做小司客的時侯,極其停當,每年聚幾兩銀子,先帶小貨。後來就弄窩子。不想他時運好,那幾年窩價陡長,他就尋了四五萬銀子,便贖了身出來,買了這所房子,自己行鹽,生意又好,就發起十幾萬來。萬有旗程家已經折了本錢,回徽川去了,所以沒人說他這件事。去年萬家娶媳婦,他媳婦也是個翰休的女兒,萬家費了幾千兩銀子娶進來。那日大吹大打,執事燈籠就擺了半街,好不熱鬧!到第三日,親家要上門做朝,家裡就唱戲,擺酒,不想他主子程明卿,清早上就一乘轎子抬了來,坐在他那廳房裡。萬家走了出來,就由不的自己跪著,作了幾個揖,當時兌了一萬兩銀子出來,才糊的去了,不曾破相。」正說著,木蘭院里走出兩個道土來,把這道士約了去吃齋,道士告別去了。

牛浦自己吃了幾杯茶,走回下處來。進了子午宮,只見牛玉圃已經回來,坐在樓底下。桌上擺著幾封大銀子,樓門還鎖著。牛王圃見牛浦進來,叫他快開了樓門,把銀子搬上樓去,抱怨牛浦道:「適才我叫看著下處,你為甚麼街上去胡撞!」午浦道:「適才我站在門口,遇見敝縣的二公在門口過,他見我就下了轎子,說道『許久不見』,要拉到船上談談,故此去了一會。」牛玉圃見他會官,就不說他不是了。因問道:「你這位二公姓甚麼?」牛浦道:「他姓李,是北直人。便是這李二公,也知道叔公。」牛玉圃道:「他們在官場中,自然是聞我的名的。」牛浦道:「他說也認得萬雪齋先生。」牛玉圃道:「雪齋也是交滿天下的。」因指著這個銀子道:「這就是雪齋家拿來的。因他第七位如夫人有病,醫生說是寒症,葯里要用一個雪蝦蟆,在揚州出了幾百銀子也沒處買,聽見說蘇州還尋的出來,他拿三百兩銀子托我去買。我沒的功夫,已在他跟前舉薦了你,你如今去走一走罷,還可以賺的幾兩銀子。」牛浦不敢違拗。

牛浦被他摜的發昏,又慣倒在一個糞窖子眼前,滾一滾就要滾到糞窖子裡面去,只得忍氣吞聲,動也不敢動。過了半日,只見江里又來了一隻船,那船到岸就住了,一個客人走上來糞窖子裡面出恭,牛浦喊他救命。那客人道:「你是何等樣人,被甚人剝了衣裳捆倒在此?」牛浦道:「老爹,我是蕪湖縣的一個秀才。因安東縣董老爺請我去做館,路上遇見強盜,把我的衣裳行李都打劫去了,只饒的一命在此。我是落難的人,求老爹救我一救!」那客人驚道:「你果然是安東縣董老爺衙門裡去的么?我就是安東縣人,我如今替你解了繩子。」看見他精赤條條,不像模樣,因說道:「相公且站著,我到船上取個衣帽鞋襪來與你穿著,好上船去。」當下果然到船上取了一件布衣服,一雙鞋,一頂瓦楞帽,與他穿戴起來。說道:「這帽子不是你相公戴的,如今且權戴著,到前熱鬧所在再買方巾罷。」牛浦穿了衣服,下跪謝那客人。扶了起來,同到船里,滿船客人聽了這話,都吃一驚,問:「這位相公尊姓?」牛浦道:「我姓牛。」因拜問:「這位恩人尊姓?」那客人道:「在下姓黃,就是安東縣人,家裡徽個小生意,是戲子行頭經紀。前日因往南京去替他們班裡人買些添的行頭,從這裡過,不想無意中救了這一位相公。,你既是到董老爺衙門裡去的,且同我到安東,在舍下住著,整理些衣服,再往衙門裡去。」牛浦深謝了,從這日就吃這客人的飯。

牛玉圃只得帶著長隨,在丑壩尋一個飯店住下,口口聲聲只念著:「萬雪齋這狗頭,如此可惡!」走堂的笑道:「萬雪齋老爺是極肯相與人的,除非你說出他程家那話頭來,才不尷尬。」說罷,走過去了。牛玉圃聽在耳朵里,忙叫長隨去問那走堂的。走堂的方如此這般說出:「他是程明卿家管家,最怕人揭挑他這個事。你必定說出來,他才惱的。」長隨把這個話回覆了牛玉圃,牛玉圃才省悟道:「罷了!我上了這小畜生的當了!」當下住了一夜。

牛玉圃回到下處,幾天不見萬家來請。日日在樓上睡中覺,一覺醒來,長隨拿爿書子上來說道:「這是河下萬老爺家送來的,不等回書去了。」牛玉圃拆開來看:

刻下儀征王漢策舍親令堂太親母七十大壽,欲求先生做壽文一篇,並求大筆書寫,望即命駕往伊處。至囑!至囑!

當夜牛玉圃買了一隻雞和些酒替他餞行,在樓上吃著。牛浦道:「方才有一句話正要向叔公說,是敝縣李二公說的。」牛玉圃道:「甚麼話?」牛浦道:「萬雪齋先生算同叔公是極好的了,但只是筆墨相與,他家銀錢大事還不肯相托。李二公說,他生平有一個心腹的朋友,叔公如今只要說同這個人相好,他就諸事放心,一切都托叔公,不但叔公發財,連我做侄孫的將來都有日子過。」牛王圃道:「他心腹朋友是那一個?」牛浦道:「是徽州程明卿先生。」牛玉圃笑道,「這是我二十年拜盟的朋友,我怎麼不認的?我知道了。」吃完了酒,各自睡下。次日,午浦帶著銀子,告辭叔公,上船往蘇州去了。

王漢策同牛玉圃拱一拱手,也不作揖,彼此坐下,問道:「尊駕就是號玉圃的么?」牛王圃道:「正是。」王漢策道:「我這裡就是萬府下店。雪翁昨日有書子來,說尊駕為人不甚端方,又好結交匪類,自今以後,不敢勞尊了。」因向帳房裡秤出一兩銀子來遞與他,說道:「我也不留了,你請尊便罷!」牛玉圃大怒,說道:「我那希罕這一兩銀子!我自去和萬雪齋說!」把銀子摜在椅子上。王漢策道:「你既不要,我也不強。我倒勸你不要到雪齋家去,雪齋也不能會!」牛玉圃氣忿忿的走了出去。王漢策道:「恕不送了。」把手一拱,走了進去。

到了安東,先住在黃客人家。黃客人替他買了一頂方巾,添了件把衣報,一雙靴,穿著去拜董知縣。董知縣果然歡喜,當下留了酒飯,要留在衙門裡面住。牛浦道:「晚生有個親戚在貴治,還是住在他那裡便意些。」董知縣道:「這也罷了。先生住在令親家,早晚常進來走走,我好請教。」牛浦辭了出來,黃客人見他果然同老爺相與,十分散重。牛浦三日兩日進衙門去走走,借著講詩為名,順便撞兩處木鐘,弄起幾個錢來。黃家又把第四個女兒招他做個女婿,在安東快活過日子。不想董知縣就升任去了,接任的是個姓向的知縣,也是浙江人。交代時候,向知縣問董知縣可有甚麼事托他,董知縣道:「倒沒甚麼事,只有個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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