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回 認祖孫玉圃聯宗 愛交遊雪齋留客

話說卜老爹睡在床上,親自看見地府勾牌,知道要去世了,即把兩個兒子、媳婦叫到跟前,都吩咐了幾句遺言,又把方才看見勾批的話說了,道:「快替我穿了送老的衣服,我立刻就要去了。」兩個兒子哭哭啼啼,忙取衣服來穿上。穿著衣服,他口裡自言自語道:「且喜我和我親家是一票,他是頭一個,我是未一個,他已是去得遠了,我要趕上他去。」說著,把身子一掙,一頭倒在枕頭上,兩個兒子都扯不住,忙看時,已沒了氣了。後事都是現成的,少不得修齋理七,報喪開弔,都是牛浦陪客。

正說得稠密,忽見樓梯上又走了二兩個戴方巾的秀才來:前面一個穿一件繭綢直裰,胸前油了一塊,後面一個穿一件元色直裰,兩個袖子破的晃晃蕩盪的,走了上來。兩個秀才一眼看見王義安,那穿繭綢的道:「這不是我們這裡豐家巷婊子家掌柜的烏龜王義安?」那穿元色的道:「怎麼不是他?他怎麼敢戴了方巾在這裡胡鬧!」不由分說,走上去,一把扯掉了他的方巾,劈臉就是一個大嘴巴,打的烏龜跪在地下磕頭如搗蒜,兩個秀才越發威風。牛玉圃走上去扯勸,被兩個秀才啐了一口,說道:「你一個衣冠中人,同這烏龜坐著一桌子吃飯!你不知道罷了,既知道,還要來替他勸鬧,連你也該死了!還不快走,在這裡討沒臉!」牛王圃見這事不好。悄悄拉了牛浦,走下樓來,會了賬,急急走回去了。這裡兩個秀才把烏龜打了個臭死。店裡人做好做歹,叫他認不是。兩個秀才總不肯住,要送他到官。落後打的烏龜急了,在腰間摸出三兩七錢碎銀子來,送與兩位相公做好看錢。才罷了,放他下去。

牛王圃同牛浦上了船,開到揚州,一直攏了子午宮下處,道士出來接著,安放行李,當晚睡下。次日早晨,拿出一頂舊方中和一件藍綢直裰來,遞與牛浦,道:「今日要同往東家萬雪齋先生家,你穿了這個衣帽去。」當丁叫了兩乘轎子,兩人坐了,兩個長隨跟著,一個抱著氈包0一直來到河下。見一個大高門樓,有七八個朝奉坐在板凳上,中間夾著一個奶媽,坐著說閑話。轎子到了門首,兩人下轎走了進去,那朝奉都是認得的,說道:「牛老爺回來了,請在書房坐。」當下走進了一個虎座的門樓,過了磨磚的天井,到了廳上。舉頭一看,中間懸著一個大匾,金字是「慎思堂」三字,傍邊一行「兩淮鹽運使司鹽運使荀玫書」。兩邊金箋對聯,寫:「讀書好,耕田好,學好便好;創業難。守成難,知難不難。」中間掛著一軸倪雲林的畫。書案上擺著一大塊不曾琢過的璞。十二張花梨椅子。左邊放著六尺高的一座穿衣鏡。從鏡子後邊走進去,兩扇門開了,鵝卵石砌成的地,循著塘沿走,一路的朱紅欄杆。走了進去,三間花廳,隔子中間懸著斑竹簾。有兩個小幺兒在那裡伺候,見兩個走親,揭開帘子讓了進去。舉眼一看,里而擺的都是水磨楠木桌椅,中間懸著一個白紙墨字小匾。是「課花摘句」四個字。

第二日清早,卜誠起來,掃了客堂里的地,把囤米的摺子搬在窗外廊檐下;取六張椅子,對面放著,叫渾家生起炭爐子,煨出一壺茶來;尋了一個捧盤、兩個茶杯、兩張茶匙,又剝了四個圓眼,一杯里放兩個,伺候停當。直到早飯時候,一個青衣人手持紅帖,一路問了來,道:「這裡可有一位牟相公?董老爺來拜。」卜誠道:「在這裡。」接了帖,飛跑進來說。迎了出去,見轎子已落在門首。董孝廉下轎進來,頭戴紗帽,身穿淺藍色緞圓領,腳下粉底皂靴,三絡須,白淨面皮,約有三十多歲光景。進來行了禮,分賓主坐下。董孝廉先開口道:「久仰大名,又讀佳作,想慕之極!只疑先生老師宿學,原來還這般青年多更加可敬!」牛浦道:「晚生山鄙之人,胡亂筆墨,蒙老先生同馮琢翁過獎,抑愧實多。」董孝廉道:「不敢。」卜信捧出兩杯茶,從上面走下來,送與董孝廉。董孝廉接了茶,牛浦也接了。卜信直挺挺站在堂屋中間。牛浦打了躬,向董孝廉道:「小价村野之人,不知禮體,老先生休要見笑。」董孝廉笑道:「先生世外高人,何必如此計論。」卜信聽見這話,頭膊子都飛紅了,接了茶盤,骨都著嘴進去。牛浦又問道:「老先生此番駕往何處?」董孝廉道:「弟已授職縣令,今發來應天候缺,行李尚在舟中。因渴欲一晤,故此兩次奉訪。今既已接教過,今晚即要開船赴蘇州去矣。」牛浦道:「晚生得蒙青目,一日地主之誼也不曾盡得,如何便要去?」董孝廉道:「先生,我們文章氣誼,何必拘這些俗情!弟此去,若早得一地方,便可奉迎先生到署,早晚請教。」說罷,起身要去。牛浦攀留不住,說道:「晚生即刻就來船上奉送。」董孝廉道:「這倒也不敢勞了,只怕弟一出去,船就要開,不得奉候。」當下打躬作別,午浦送到門外,上轎去了。

小弟董瑛,在京師會試,於馮琢庵年兄處得讀大作,渴欲一晤,以得識荊。奉訪尊寓不值,不勝悵悵!明早幸駕少留片刻,以便趨教。至禱!至禱!

那雨雖略止了些,風卻不曾住。到響午時分,那人把艙後開了一扇板,一眼看見牛浦,問道:「這是甚麼人?」船家陪著笑臉說道:「這是小的們帶的一分酒資。」那人道:「你這位少年何不進艙來坐坐?」牛浦得不得這一聲,連忙從後面鑽進艙來,便向那人作揖、下跪。那人舉手道:「船艙里窄,不必行這個禮,你且坐下。」牛浦道:「不敢,拜問老先主尊姓?」那人道:「我么,姓牛,名瑤,草字叫做玉圃,我本是徽川人。你姓甚麼?」牛浦道:「晚生也姓牛,祖籍本來由是新安。」牛玉圃不等他說完,便接著道:「你既讀姓牛,五百年前是一家。我和你祖孫相稱罷。我們徽川人稱叔祖是叔公,你從今只叫我做叔公罷了。」

牛布衣近日館於舍親卜宅,尊客過問,可至浮橋南首大街卜家米店便是。

那日,牛浦走到庵里,庵門鎖著,開了門,只見一張帖子掉在地下,上面許多字,是從門縫裡送進來的。拾起一看,上面寫道:

正搬得熱鬧,店主人向牛浦道:「你快些搭去!」牛浦掮著行李,走到船尾上,船家一把把他拉了上船,搖手叫他不要則聲,把他安在煙篷底下坐。牛浦見他們眾人把行李搬上了船,長隨在艙里拿出「兩淮公務」的燈籠夾掛在艙口。叫船家把爐挑拿出來,在船頭上生起火來,煨了一壺茶,送進艙去。天色已黑,點起燈籠來,四個長隨都到後船來辦盤子,爐子上頓酒,料理停當,都摔到中艙里,點起一隻紅蠟燭來。牛浦偷眼在板縫裡張那人時,對了蠟燭,桌上擺著四盤菜,左手拿著酒杯,右手接著一本書,在那裡點頭細看。看了一回,拿進飯去吃了。少頃,吹燈睡了。牛浦也悄悄睡下。是夜東北風緊,三更時分,瀟瀟颯颯的下起細雨,那煙篷蘆席上漏下水來,牛浦翻身打滾的睡不著。到五更天,只聽得艙里叫道:「船家,為甚麼不開船?」船家道:「這大獃的頂頭風,前頭就是黃天盪,昨晚一號幾十隻船都灣在這裡,那一個敢開?」

當下兩人把牛浦扯著,扯到縣門口,知縣才發二梆,不曾坐堂。三人站在影壁前,恰好遇著郭鐵筆走來,問其所以,卜誠道:「郭先生,自古『一斗米養個恩人,一石米養個仇人』,這是我們養他的不是了!」郭鐵筆也著實說牛浦的不是,道:「尊串長幼,自然之理。這話卻行不得!但至親間見官,也不雅相,」當下扯到茶館裡,叫牛浦斟了杯茶坐下。卜誠道:「牛姑爺,倒也不是這樣說,如今我家老爹去世,家裡人口多,我弟兄兩個,招攬不來,難得當著郭先生在此,我們把這話說一說。外甥女少不的是我們養著,牛姑爺也該自己做出一個主意來,只管不尷不尬住著,也不是事。」牛浦道:「你為這話么?這話倒容易,我從今日就搬了行李出來,自己過日,不纏擾你們就是了。」當下吃完茶。勸開這一場鬧,三人又謝郭鐵筆。郭鐵筆別過去了。

這牛浦也就有幾個念書的人和他相與,乘著人亂,也夾七夾八的來往。初時卜家也還覺得新色,後來見來的回數多了,一個生意人家,只見這些「之乎者也」的人來講獃話,覺得可厭,非止一日。

牛浦送了回來,卜信氣得臉通紅,迎著他一頓數說道:「牛姑爺,我至不濟,也是你的舅丈人,長親!你叫我捧茶去,這是沒奈何,也罷了。怎麼當著董老爺臊我?這是那裡來的話!」午浦道:「但凡官府來拜,規矩是該換三遍茶,你只送了一遍,就不見了。我不說你也罷了,你還來問我這些話,這也可笑!」卜誠道:「姑爺,不是這樣說,雖則我家老二捧茶,不該從上頭往下走,你也不該就在董老爺眼前灑出來。不惹的董老爺笑?」牛浦道:「董老爺看見了你這兩個灰撲撲的人,也就夠笑的了,何必要等你捧茶走錯了才笑?」卜信道:「我們生意人家,也不要這老爺們來走動,沒有借了多光,反惹他笑了去!」牛浦道:「不是我說一個大膽的話,若不是我在你家,你家就一二百年也不得有個老爺走進這屋裡來。」卜誠道:「沒的扯淡!就算你相與老爺,你到底不是個老爺!」牛浦道:「憑你向那個說去!還是坐著同老爺打躬作揖的好,還是捧茶給老爺吃,走錯路,惹老爺笑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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