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回 冒姓字小子求名 念親戚老夫卧病

次日,又在店裡偷了幾十個錢,走到吉祥寺門口一個刻圖書的郭鐵筆店裡櫃外,和郭鐵筆拱一拱手,坐下說道:「要費先生的心,刻兩方圖書。」郭鐵筆遞過一張紙來道:「請寫尊銜。」浦郎把自己小名去了一個「郎」字,寫道:「一方陰文圖書,刻『牛浦之印』;一方陽文,刻『布衣』二字。」郭鐵筆接在手內,將眼上下把浦郎一看,說道:「先生便是牛布衣么?」浦郎答道:「布衣是賤字。」郭鐵筆慌忙爬出櫃檯來重新作揖,請坐,奉過茶來,說道:「久已聞得有位牛布衣住在甘露庵,容易不肯會人,相交的都是貴官長者,失敬!失敬!尊章即鐫上獻醜,筆資也不敢領。此處也有幾位朋友仰慕先生,改日同到貴寓拜訪。」浦郎恐他走到庵里,看出爻象,只得順口答道:「極承先生見愛。但目今也因鄰郡一位當事約去做詩,還有幾時耽擱,只在明早就行,先生且不必枉駕,索性回來相聚罷。圖書也是小弟明早來領。」郭鐵筆應諾了,浦郎次日付了圖書,印在上面,藏的好好的。每晚仍在庵里念詩。

一日,老和尚聽見他念書,走過來問道:「小檀越,我只道你是想應考,要上進的念頭,故買這本文章來念,而今聽見你念的是詩,這個卻念他則甚?」浦郎道:「我們經紀人家,那裡還想甚麼應考上進,只是念兩句詩破破俗罷了。」老和尚見他出語不俗,便問道:「你看這詩,講的來么?」浦郎道:「講不來的也多,若有一兩句講的來,不由的心裡覺得歡喜。」老和尚道:「你既然歡喜,再念幾時我把兩本詩與你看,包你更歡喜哩。」浦郎道:「老師父有甚麼詩?何不與我看?」老和尚笑道:「且慢,等你再想幾時看。」

話說牛浦郎在甘露庵里讀書,老和尚問他姓名,他上前作了一個揖,說道:「老師父,我姓牛,舍下就在這前街上住,因當初在浦口外婆家長的,所以小名就叫做浦郎。不幸父母都去世了,只有個家祖,年紀七十多歲,開個小香蠟店,胡亂度日,每日叫我拿這經去討些賒賬。我打從學堂門口過,聽見念書的聲音好聽,因在店裡偷了錢,買這本書來念,卻是吵鬧老師父了。」老和尚道:「我方才不是說的,人家拿大錢請先生教子弟,還不肯讀;像你小檀越偷錢買書念,這是極上進的事。但這裡地下冷,又琉璃燈不甚明亮,我這殿上有張桌子,又有個燈掛兒,你何不就著那裡去念,也覺得爽快些。」浦郎謝了老和尚,跟了進來,果然一張方桌,上面一個油燈掛,甚是幽靜。浦郎在這邊廂讀書,老和尚在那邊打坐,每晚要到三更天。

結交官府,致令親戚難依;

遨遊仕途,幸遇宗誼可靠。

又過了些時,老和尚下鄉到人家去念經,有幾日不回來,把房門鎖了,殿上託了浦郎。浦郎自心裡疑猜:「老師父有甚麼詩,卻不肯就與我看,哄我想的慌。」仔細算來,「三討不如一偷」,趁老和尚不在家,到晚把房門掇開,走了進去。見桌上擺著一座香爐,一個燈盞,一串念珠,桌上放著些廢殘的經典,翻了一交,那有個甚麼詩?浦郎疑惑道:「難道老師父哄我?」又尋到床上,尋著一個枕箱,一把銅鎖鎖著,浦郎把鎖撬開,見裡面重重包裹,兩本錦麵線裝的書,上寫「牛布衣詩稿」。浦郎喜道:「這個是了!」慌忙拿了出來,把枕箱鎖好,走出房來,房門依舊關上,將這兩本書拿到燈下一看,不覺眉花眼笑,手舞足蹈的起來。是何緣故?他平日讀的詩是唐詩,文理深奧,他不甚懂;這個是時人的待,他看著就有五六分解的來,故此歡喜。又見那題目上都寫著:「星相國某大人」,「懷督學周大人」,「婁公子偕游鶯脰湖分韻,兼呈令兄通政」,「與魯太史話別」,「寄懷王觀察」,其餘某太守、某司馬,某明府、某少尹,不一而足。浦郎自想:「這相國、督學、太史、通政以及太守、司馬、明府,都是而今的現任老爺們的稱呼,可見只要會做兩句詩,並不要進學、中舉,就可以同這些老爺們往來,何等榮耀!」因想:「他這人姓牛,我也姓牛。他詩上只寫了牛布衣,並不曾有個名字,何不把我的名字,合著他的號,刻起兩方圖書來印在上面,這兩本詩可不算了我的了!我從今就號做牛布衣!」當晚回家盤算,喜了一夜。

卜老道:「這也不甚難擺劃的事,假如你焦他沒有房屋,何不替他娶上一個孫媳婦,一家一計過日子,這也前後免不得要做的事。」牛老道,「老哥!我這小生意,日用還糊不過來,那得這一項銀子做這一件亭?」卜老沉吟道:「如令倒有一頭親事,不知你可情願?若情願時,一個錢也不消費得。」牛老道:「卻是那裡有這一頭親事?」卜老道:「我先前有一個小女嫁在運槽賈家,不幸我小女病故了,女婿又出外經商,遺下一個外甥女,是我領來養在家裡,倒大令孫一歲,今年十九歲了,你若不棄嫌,就把與你做個孫媳婦,你我愛親做親,我不爭你的財禮,你也不爭我的妝奩,只要做幾件布草衣服。況且一牆之隔,打開一個門就攙了過來,行人錢都可以省得的。」牛老聽罷,大喜道:「極承老哥相愛,明日就央媒到府上來求。」卜老道,「這個又不是了。又不是我的孫女兒,我和你這些客套做甚麼,如今主親也是我,媒人也是我,只費得你兩個帖子。我那裡把庚帖送過來,你請先生擇一個好日子,就把這事完成了。」牛老聽罷,忙斟了一杯酒送過來,出席作了一個揖。當下說定了,卜老過去。

到晚,牛浦回來,祖父把卜老爹這些好意告訴了一番。牛浦不敢違拗,次早寫了兩副紅全帖:一副拜卜老為媒,一副拜姓賈的小親家。那邊收了,發過庚帖來。牛老請陰陽徐先生擇定十月二十七日吉期過門。牛老把囤下來的幾石糧食變賣了,做了一件綠布棉襖、紅布棉裙子、青布上蓋、紫布褲子,共是四件暖衣,又換了四樣首飾,三日前送了過去。

到了二十七。日,牛老清晨起來,把自己的被褥搬到櫃檯上去睡。他家只得一間半房子:半間安著櫃檯,一間做客座,客座後半間就是新房。當日牛老讓出床來,就同午浦把新做的帳子、被褥鋪疊起來。又勻出一張小桌子,端了進來,改在後檐下有天窗的所在,好趁著亮放鏡子梳頭。房裡停當,把後面天井內搭了個蘆席的廈子做廚房。忙了一早晨。交了錢與牛浦出去買東西。只見那邊卜老爹已是料理了些鏡子、燈台、茶壺,和一套盆桶,兩個枕頭,叫他大兒子卜誠做一擔挑了來,挑進門放下,和牛老作了揖。牛老心裡著實不安,請他坐下,忙走到櫃裡面,一個罐內倒出兩塊橘餅和些蜜餞天茄。斟了一杯茶,雙手遞與卜誠,說道:「卻是有勞的緊了,使我老漢坐立不安。」卜誠道:「老伯快不要如此,這是我們自己的事。」說罷,坐下吃茶。

只見牛浦戴了新瓦楞帽,身穿青布新直裰,新鞋凈襪,從外面走了進來,後邊跟著一個人,手裡提著幾大塊肉,兩個雞,一大尾魚,和些閩筍、芹菜之類,他自己手裡捧著油鹽作料,走了進來。牛老道:「這是你舅丈人,快過來見禮,」午浦丟下手裡東西,向卜誠作揖下跪,起來數錢打發那拿東西的人,自捧著作料,送到廚下去了。隨後卜家第二個兒子卜信,端了一個箱子,內里盛的是新娘子的針線鞋面;又一個大捧盤,十杯高果子茶,送了過來,以為明早拜堂之用。牛老留著吃茶,牛浦也拜見過了,卜家弟兄兩個坐了一回,拜辭去了。牛老自到廚下收拾酒席,足忙了一天。

午浦自從娶親,好些時不曾到庵里去。那日出討賒賬,順路往庵里走走,才到浮橋口,看見庵門外拴著五六匹馬,馬上都有行李,馬牌子跟著。走近前去,看韋馱殿西邊凳上坐著三四個人,頭戴大氈帽,身穿綢絹衣服,左手拿著馬鞭子,右手拈著須子,腳下尖頭粉底皂靴,蹺得高高的坐在那裡。牛浦不敢進去,老和尚在裡面一眼張見,慌忙招手道:「小檀越,你怎麼這些時不來?我正要等你說話哩,快些進來!」牛浦見他叫,大著膽走了進去,見和尚已經將行李收拾停當,恰待起身,因吃了一驚道:「老師父,你收拾了行李,要往那裡去?」老和尚道:「這外面坐的幾個人,是京里九門提督齊大人那裡差來的。齊大人當時在京,曾拜在我名下,而今他升做大官,特地打發人來請我到京里報國寺去做方丈。我本不願去,因前日有個朋友死在我這裡,他卻有個朋友到京會試去了,我今借這個便,到京尋著他這個朋友,把他的喪奔了回去,也了我這一番心愿。我前日說有兩本詩要與你看,就是他的,在我枕箱內,我此時也不得功夫了,你自開箱拿了去看。還有一床褥子不好帶去,還有些零碎器用,都把與小檀越,你替我照應著,等我回來。」

午浦正要問話,那幾個人走進來說道:「今日天色甚早,還趕得幾十里路,請老師父快上馬,休誤了我們走道兒。」說著,將行李搬出,把老和尚簇擁上馬。那幾個人都上了牲口。牛浦送了出來,只向老和尚說得一聲:「前途保重!」那一群馬,潑刺刺的如飛一般也似去了。牛浦望不見老和尚,方才回來,自己查點一查點東西,把老和尚鎖房門的鎖開了,取了下來,出門反鎖了庵門,回家歇宿。次日又到庵里走走,自想:「老和尚已去,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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