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回 約詩會名士攜匡二 訪朋友書店會潘三

畢竟此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謹擇本月十五日,西湖宴集,分韻賦詩,每位各出杖頭資二星。今將在會諸位先生台銜開列於後:衛體善先生、隨岑庵先生、趙雪齋先生、嚴致中先生、浦墨卿先生、支劍峰先生、匡超人先生、胡密之先生、景蘭江先生,共九位。

到第四日,正在樓上批文章,忽聽得樓下叫一聲道:「匡先生在家么?」匡超人道:「是那一位?」忙走下樓來,見是景蘭江,手裡拿著一個斗方卷著,見了作揖道:「候遲有罪。」匡超人把他讓上樓去,他把斗方放開在桌上,說道:「這就是前日宴集限『樓』字韻的。同人已經寫起斗方來,趙雪兄看見,因未得與,不勝悵悵,因照韻也做了一首。我們要讓他寫在前面,只得又各人寫了一回,所以今日才得送來請教。」匡超人見題上寫著「暮春旗亭小集,同限『樓』字」,每人一首詩,後面排著四個名字是:「趙潔雪齋手稿」、「景本蕙蘭江手稿」、「支鍔劍峰手槁」、「浦玉方墨卿手稿」。看見紙張白亮,圖書鮮紅,真覺可愛,就拿來貼在樓上壁間,然後坐下。匡超人道:「那日多擾大醉,回來晚了。」景蘭江道:「這幾日不曾出門?」匡超人道:「因主人家托著選幾篇文章,要替他趕出來發刻,所以有失問候。」景蘭江道:「這選文章的事也好。今日我同你去會一個人。」匡超人道:「是那一位?」景蘭江道:「你不要管p快換了衣服P我同你去便知。」

當下換了衣服,鎖了樓門,同下來走到街上。匡超人道:「如今往那裡去?」景蘭江道:「是我們這裡做過家宰的胡老先生的公子胡三先生。他今朝小生日,同人都在那裡聚會,我也要去祝壽,故來拉了你去,到那裡可以會得好些人,方才斗方上幾位都在那裡。」匡超人道:「我還不曾拜過胡三先生,可要帶個帖子去?」景蘭江道:「這是要的。」一同走到香蠟店,買了個帖子,在櫃檯上借筆寫「眷晚生匡迥拜」。寫完,籠著又走。景蘭江走著告訴匡超人道:「這位胡三先生雖然好客,卻是個膽小不過的人。先年冢宰公去世之後,他關著門總不敢見一個人,動不動就被人騙一頭,說也沒處說。落後這幾年,全虧結交了我們,相與起來,替他幫門戶,才熱鬧起來,沒有人敢欺他。」匡超人道:「他一個家宰公子,怎的有人敢欺?」景蘭江道:「冢宰么?是過去的事了!他眼下又沒人在朝,自己不過是個諸生。俗語說得好:『死知府不如一個活老鼠。』那個理他?而今人情是勢利的!倒是我這雪齋先生詩名大,府、司、院、道,現任的官員,那一個不來拜他?人只看見他大門口,今日是一把黃傘的轎子來,明日又是七八個紅黑帽子叭喝了來,那藍傘的官不算,就不由的不怕。所以近來人看見他的轎子不過三日兩日就到胡三公子家去,就疑猜三公子也有些勢力。就是三公子那門首住房子的,房錢也給得爽利些。胡三公子也還知感。」

匡超人也做了。及看那衛先生、隨先生的詩,「且夫」、「嘗謂」都寫在內,其餘也就是文章批語上採下來的幾個字眼。拿自己的詩比比,也不見得不如他。眾人把這詩寫在一個紙上,共寫了七八張。匡超人也貼在壁上。又過了半個多月,書店考卷刻成,請先生,那晚吃得大醉。次早睡在床上,只聽下面喊道:「匡先生有客來拜。」只因會著這個人,有分教:

少頃,胡三公子出來,頭戴方巾,身穿醬色緞直裰,粉底皂靴,三綹髭鬚,約有四十多歲光景。三公子著實謙光,當下同諸位作了揖。諸位祝壽,三公子斷不敢當,又謝了諸位,奉坐。金東崖首坐,嚴致中二坐,匡超人三坐,景蘭江是本地人,同三公子坐在主位。金東崖向三公子謝了前日的擾。三公子向嚴致中道:「一向駕在京師,幾時到的?」嚴致中道:「前日才到。一向在都門敝親家國子司業周老先生家做屠亭,因與通政范公日日相聚。今通政公告假省墓,約弟同行,順便返舍走走。」胡三公子道:「通政公寓在那裡?」嚴貢生道:「通政公在船上,不曾進城,不過三四日即行,弟因前日進城,會見雪兄,說道三哥今日壽日,所以來奉祝,敘敘闊懷。」三公子道:「匡先生幾時到省?貴處那裡?寓在何處?」景蘭江代答道:「貴處樂清,到省也不久,是和小弟一船來的。現今寓在文瀚樓,選歷科考卷。」三公子道:「久仰久仰。」說著,家人捧茶上來吃了。三公子立起身來讓諸位到書房裡坐。四位走進書房,見上面席間先坐著兩個人,方巾白須,大模大樣,見四位進來,慢慢立起身。嚴貢生認得,便上前道,「衛先生、隨先生都在這裡,我們公揖。」當下作過了揖,請諸位坐。那衛先生、隨先生也不謙讓,仍舊上席坐了。家人來稟三公子又有客到,三公子出去了。

這裡坐下,景蘭江請教二位先生貴鄉。嚴貢生代答道:「此位是建德衛體善先生,乃建德鄉榜;此位是石門隨岑庵先生,是老明經。二位先生是浙江二十年的老選家,選的文章,衣被海內的。」景蘭江著實打躬,道其仰慕之意。那兩個先生也不問諸人的姓名。隨岑庵卻認得金東崖,是那年出貢到京,到監時相會的。因和他攀話道:「東翁,在京一別,又是數年,因甚回府來走走?想是年滿授職?也該榮選了。」金東崖道:「不是。近來部里來投充的人也甚雜,又因司官王惠出去做官,降了寧王,後來朝里又拿問了劉太監,常到部里搜剔卷案,我怕在那裡久惹是非,所以就告假出了京來。」說著,捧出面來吃了。

吃過,那衛先生、隨先生閑坐著,談起文來。衛先生道:「近來的選事益發壞了!」隨先生道:「正是。前科我兩人該選一部,振作一番。」衛先生估著眼道:「前科沒有文章!」匡超人忍不住,上前問道:「請教先生,前科墨卷到處都有刻本的,怎的沒有文章?」衛先生道:「此位長兄尊姓?」景蘭江道:「這是德清匡先生。」衛先生道:「所以說沒有文章者,是沒有文章的法則。」匡超人道:「文章既是中了,就是有法則了。難道中式之外,又另有個法則?」衛先生道:「長兄,你原來不知。文章是代聖賢立言,有個一定的規矩,比不得那些雜覽,可以隨手亂做的,所以一篇文章,不但看出這本人的富貴福澤,並看出國運的盛衰。洪、永有洪、永的法則,成、弘有成、弘的法則,都是一脈流傳,有個元燈。比如主考中出一榜人來、也有合法的,也有僥倖的,必定要經我們選家批了出來,這篇就是傳文了。若是這一科無可入選,只叫做沒有文章!」隨先生道:「長兄,所以我們不怕不中,只是中了出來,這三篇文章要見得人不醜,不然只算做僥倖,一生抱愧。」又問衛先生道:「近來那馬靜選的《三科程墨》可曾看見?」衛先生道,「正是他把個選事壞了!他在嘉興蘧坦庵太守家走動,終日講的是些雜學。聽見他雜覽倒是好的,於文章的理法,他全然不知,一味亂鬧,好墨卷也被他批壞了!所以我看見他的選本,叫子弟把他的批語塗掉了讀。」

匡超人大喜,當晚點起燈來,替他不住手的批,就批出五十篇,聽聽那樵樓上,才交四鼓。匡超人喜道:「像這樣,那裡要半個月!」吹燈睡下,次早起來又批,一日搭半夜,總批得七八十篇。

匡超人到寓所還批了些文章才睡。屈指六日之內,把三百多篇文章都批完了。就把在胡家聽的這一席話敷衍起來,做了個序文在上。又還偷著功夫去拜了同席吃酒的這幾位朋友。選本已成,書店裡拿去看了,回來說道:「向日馬二先生在家兄文海樓,三百篇文章要批兩個月,催著還要發怒,不想先生批的恁快!我拿給人看,說又快又細。這是極好的了!先生住著,將來各書坊里都要來請先生,生意多哩!」因封出二兩選金,送來說道:「刻完的時候,還送先生五十個樣書。」又備了酒在樓上吃。

吃著,外邊一個小廝送將一個傳單來。匡超人接著開看,是一張松江箋,折做一個全帖的樣式,上寫道:

話說匡超人那晚吃了酒,回來寓處睡下。次日清晨,文瀚樓店主人走上樓來,坐下道:「先生,而今有一件事陽商。」匡超人問是何事。主人道:「日今我和一個朋友合本,要刻一部考卷賣,要費先生的心,替我批一批,又要批的好,又要批的快。合共三百多篇文章,不知要多少日子就可以批得出來?我如今扣著日子,好發與山東、河南客人帶去賣,若出的遲,山東、河南客人起了身,就誤了一覺睡。這書刻出來,封面上就刻先生的名號,還多寡有幾兩選金和幾十本樣書送與先生。不知先生可趕的來?」匡超人道:「大約是幾多日子批出來方不誤事?」主人道:「須是半個月內有的出來,覺得日子寬些;不然就是二十天也罷了。」匡超人心裡算計,半個月料想還做的來,當面應承了。主人隨即搬了許多的考卷文章上樓來,午間又備了四樣菜,請先生坐坐,說:「發樣的時候再請一回,出書的時候又請一回。平常每日就是小菜飯,初二、十六,跟著店裡吃『牙祭肉』;茶水、燈油,都是店裡供給。」

下寫「同人公具」,又一行寫道:「尊分約齊,送至御書堂胡三老爺收。」匡超人看見各位名下都畫了「知」字,他也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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