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回 大柳庄孝子事親 樂清縣賢宰愛士

到晚,又扶太公坐起來吃了晚飯。坐一會,伏侍太公睡下,蓋好了被。他便把省裡帶來的一個大鐵燈盞裝滿了油,坐在太公傍邊,拿出文章來念。太公睡不著,夜裡要吐痰、吃茶,一直到四更鼓,他就讀到四更鼓。太公叫一聲,就在跟前。太公夜裡要出恭,從前沒人服侍,就要忍到天亮,今番有兒子在傍伺侯,夜裡要出就出,晚飯也放心多吃幾口。匡超人每夜四鼓才睡,只睡一個更頭鄉便要起來殺豬,磨豆腐。

外邊說著話,他父親匡太公在房裡已聽見兒子回來了,登時那病就輕鬆些,覺得有些精神。匡超人走到跟前,叫一聲:「爹!兒子回來了!」上前磕了頭。太公叫他坐在床沿上,細細告訴他這得病的緣故,說道:「自你去後,你三房裡叔子就想著我這個屋。我心裡算計,也要賣給他,除另尋屋,再剩幾兩房價,等你回來做個小本生意。傍人向我說:『你這屋是他屋邊屋,他謀買你的,須要他多出幾兩銀子。』那知他有錢的人只想便宜,豈但不肯多出錢,照時值估價還要少幾兩,分明知道我等米下鍋,要殺我的巧。我賭氣不賣給他,他就下一個毒,串出上手業主拿原價來贖我的。業主你曉得的,還是我的叔輩,他倚恃尊長,開口就說:『本家的產業是賣不斷的。』我說:『就是賣不斷,這數年的修理也是要認我的,』他一個錢不認,只要原價回贖,那日在祠堂里彼此爭論,他竟把我打起來。族間這些有錢的,受了三房裡囑託,都偏為著他,倒說我不看祖宗面上,你哥又沒中用,說了幾句『道三不著兩』的話。我著了這口氣,回來就病倒了。自從我病倒,日用益發艱難。你哥聽著人說,受了原價,寫過吐退與他,那銀子零星收來,都花費了。你哥看見不是事,同你嫂子商量,而今和我分了另吃。我想又沒有家私給他,自掙自吃,也只得由他,他而今每早挑著擔子在各處趕集,尋的錢兩口子還養不來。我又睡在這裡,終日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間壁又要房子翻蓋,不顧死活,三五天一回人來催,口裡不知多少閑話。你又去得不知下落。你娘想著,一場兩場的哭!」匡超人道:「爹,這些事都不要焦心,且靜靜的養好了病。我在杭州,虧遇著一個先生,他送了我十兩銀子,我明日做起個小生意,尋些柴米過日子。三房裡來催,怕怎的!等我回他。」

次日清早起來,拿銀子到集上買了幾口豬,養在圈裡,又買了斗把豆子。先把豬肩出一個來殺了,燙洗乾淨,分肌劈理的賣了一早晨。又把豆子磨了一廂豆腐,也都賣了錢,拿來放在太公床底下。就在太公跟前坐著,見太公煩悶,便搜出些西湖上景緻,以及賣的各樣的吃食東西,又聽得各處的笑話,曲曲折折,細說與太公聽。太公聽了也笑。太公過了二會,向他道:「我要出恭,快喊你娘進來。」母親忙走進來,正要替太公墊布,匡超人道:「爹要出恭。不要這樣出了。象這布墊在被窩裡,出的也不自在,況每日要洗這布,娘也怕熏的慌,不要熏傷了胃氣。」太公道:「我站的起來出恭倒好了,這也是沒奈何!」匡超人道:「不妥站起來,我有道理,」連忙走到廚下端了一個瓦盆,盛上一瓦盆的灰,拿進去放在床面前,就端了一條板凳,放在瓦盆外邊,自己扒上床,把太公扶了橫過來,兩隻腳放在板凳上,屁股緊對著瓦盆的灰。他自己鑽在中間,雙膝跪下,把太公兩條腿捧著肩上,讓太公睡的安安穩穩,自在出過恭;把太公兩腿扶上床,仍舊直過來。又出的暢快,被窩裡又沒有臭氣。他把板凳端開,瓦盆拿出去倒了,依舊進來坐著。

匡超人見不是事,托保正就在庵傍大路口替他租了間半屋,搬去住下。幸得那晚原不曾睡下,本錢還帶在身近,依舊殺豬、磨豆腐過日子,晚間點燈念文章。太公卻因著了這一嚇,病更添得重了。匡超人雖是憂愁,讀書還不歇。那日讀到二更多天,正讀得高興,忽聽窗外鑼響,許多火把簇擁著一乘官橋過去,後面馬蹄一片聲音,自然是本縣知縣過,他也不曾住聲,由著他過去了。

話說匡超人望見自己家門,心裡歡喜,兩步做一步,急急走來敲門。母親聽見是他的聲音,開門迎了出來,看見道:「小二!你回來了!」匡超人道:「娘!我回來了!」放下行李,整一整衣服,替娘作揖磕頭。他娘捏一捏他身上,見他穿著極厚的棉襖,方才放下心。向他說道:「自從你跟了客人去後,這一年多,我的肉身時刻不安!一夜夢見你掉在水裡,我哭醒來。一夜又夢見你把腿跌折了。一夜又夢見你臉上生了一個大疙瘩,指與我看,我替你拿手拈,總拈不掉。一夜又夢見你來家望著我哭,把我也哭醒了。一夜又夢見你頭戴紗帽,說做了宮。我笑著說:『我一個莊農人家,那有官做?』傍一個人道:『這官不是你兒子,你兒子卻也做了官,卻是今生再也不到你跟前來了。』我又哭起來說:『若做了官就不得見面,這官就不做他也罷!』就把這句話哭著,吆喝醒了。把你爹也嚇醒了。你爹問我,我一五一十把這夢告訴你爹,你爹說我心想痴了。不想就在這半夜你爹就得了病,半邊身子動不得,而今睡在房裡。」

自此以後,匡超人的肉和豆腐都賣的生意又燥,不到日中就賣完了,把錢拿來家伴著父親。算計那日賺的錢多,便在集上買個雞、鴨,或是魚,來家與父親吃飯。因太公是個痰症,不十分宜吃大葷,所以要買這些東西。或是豬腰子,或是豬肚子,倒也不斷。醫藥是不消說。太公日子過得稱心,每日每夜出恭都是兒子照顧定了,出恭一定是匡超人跪在跟前,把腿捧在肩頭上。太公的病漸漸好了許多,也和兩個兒子商議要尋房子搬家,倒是匡超人說,「父親的病才好些,索性等再好幾分,扶著起來走得,再搬家也不遲。」那邊人來催,都是匡超人支吾過去。

過了四五日,他哥在集上回家的早,集上帶了一個小雞子在嫂子房裡煮著,又買了一壺酒,要替兄弟接風,說道:「這事不必告訴老爹罷。」匡超人不肯,把雞先盛了一碗送與父母,剩下的,兄弟兩人在堂里吃著。恰好三房的阿叔過來催房子,匡超人丟下酒多向阿叔作揖下跪。阿叔道:「好呀!老二回來了,穿的恁厚厚敦敦的棉襖!又在外邊學得恁知禮,會打躬作揖。」匡超人道:「我到家幾日,事忙,還不曾來看得阿叔,就請坐下吃杯便酒罷。」阿叔坐下吃了幾杯酒,便提到出房子的話,匡超人道:「阿叔莫要性急,放著弟兄兩人在此,怎敢白賴阿叔的房子住?就是沒錢典房子,租也租兩間,出去住了,把房子讓阿叔,只是而今我父親病著,人家說,病人移了床,不得就好。如今我弟兄著急請先生替父親醫,若是父親好了,作速的讓房子與阿叔。就算父親是長病不得就好,我們也說不得,料理尋房子搬去;只管占著阿叔的,不但阿叔要催,就是我父母兩個老人家住的也不安。」阿叔見他這番話說的中聽,又婉委,又爽快,倒也沒的說了,只說道:「一個自家人,不是我只管要來催,因為要一總拆了修理,既是你恁說,再耽帶些日子罷。」匡超人道,「多謝阿叔!阿叔但請放心,這事也不得過遲。」那阿叔應諾了要去。他哥道:「阿叔再吃一杯酒。」阿叔道:「我不吃了。」便辭了過去。

過了幾天時,縣裡果然出告示考童生。匡超人買卷子去應考。考過了,發出團案來,取了。複試,匡超人又買卷伺候。知縣坐了堂,頭一個點名就是他。知縣叫住道:「你今年多少年紀了?」匡超人道:「童生今年二十二歲。」知縣道:「你文字是會做的。這回覆試,更要用心,我少不得照顧你。」匡超人磕頭謝了,領卷下去。複試過兩次,出了長案,竟取了第一名案首,報到鄉里去。匡超人拿手本上來謝,知縣傳進宅門去見了,問其家裡這些苦楚,便封出二兩銀子來送他:「這是我分俸些須,你拿去奉養父母。到家並發奮加意用功,府考、院考的時候,你再來見我,我還資助你的盤費。」匡超人謝了出來,回家把銀子拿與父親,把官說的這些話告訴了一遍。太公著實感激,捧著銀子,在枕上望空磕頭,謝了本縣老爺。到此時他哥才信了。鄉下眼界淺,見匡超人取了案首,縣裡老爺又傳進去見過,也就在莊上,大家約著送過賀分到他家來。太公吩咐借間壁庵里請了一天酒。

母親走進來叫他吃飯,他跟了走進廚房,替嫂子作揖。嫂子倒茶與他吃。吃罷,又吃了飯,忙走到集上,把剩的盤程錢買了一隻豬蹄來家煨著,晚上與太公吃。買了回來,恰好他哥子挑著擔子進門,他向哥作揖下跪,哥扶住了他,同坐在堂屋,告訴了些家裡的苦楚。他哥子愁著眉道:「老爹而今有些害發了,說的話『道三不著兩』的。現今人家催房子,挨著總不肯出,帶累我受氣。他疼的是你,你來家早晚說著他些。」說罷,把擔子挑到房裡去。

次日清早,知縣進城回衙去了。保正叩送了回來,飛跑走到匡家,敲開了門,說道:「恭喜!」匡超人問道:「何事?」保正帽子里取出一個單帖來,遞與他。上寫:「侍生李本瑛拜。」匡超人看見是本縣縣主的帖子,嚇了一跳,忙問:「老爹,這帖是拜那個的?」保正悉把如此這般:「老爺在你這裡過,聽見你念文章,傳我去問;我就說你如此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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