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回 葬神仙馬秀才送喪 思父母匡童生盡孝

話說馬二先生在丁仙祠正要跪下求籤,後面一人叫一聲,馬二先生,馬二先生回頭一看,那人象個神仙,慌忙上前施禮道:「學生不知先生到此,有失迎接。但與先生素昧平生,何以便知學生姓馬?」那人道:「『天下何人不識君』?先生既遇著老夫,不必求籤了,且同到敝寓談談。」馬二先生道:「尊寓在那裡?」那人指道:「就在此處不遠。」當下攜了馬二先生的手,走出丁仙祠,卻是一條平坦大路,一塊石頭也沒有,未及一刻功夫,已到了伍相國廟門口。馬二先生心裡疑惑:「原來有這近路!我方寸走錯了。」又疑惑:「恐是神仙縮地騰雲之法也不可知。」來到廟門口,那人道:「這便是敝寓,請進去坐。」

那知這伍相國殿後有極大的地方,又有花園,園裡有五間大樓,四面窗子望江望湖。那人就住在這樓上,邀馬二先生上樓,施禮坐下。那人四個長隨,齊齊整整,都穿著綢緞衣服,每人腳下一雙新靴,上來小心獻茶。那人吩咐備飯,一齊應諾下去了。馬二先生舉眼一看,樓中間接著一張匹紙,上寫冰盤大的二十八個大字一首絕句詩道:

南渡年來此地游,而今不比舊風流。

湖光山色渾無賴,揮手清吟過十洲。

後面一行寫「天台洪憨仙題」。馬二先生看過《綱鑒》,知道南渡是宋高宗的事,屈詣一算,已是三百多年,而今還在,一定是個神仙無疑。因問道:「這佳作是老先生的?」那仙人道:「憨仙便是賤號。偶爾遣興之作,頗不足觀。先生若愛看待句,前時在此,有同撫台、藩台及諸位當事在湖上唱和的一卷詩取來請教。」便拿出一個手捲來。馬二先生放開一看,都是各當事的親筆,一遞一首,都是七言律詩,詠的西湖上的景,圖書新鮮,著實贊了一回,收遞過去。捧上飯來,一大盤稀爛的羊肉,一盤糟鴨,一大碗火腿蝦圓雜膾,又是一碗清湯,雖是便飯,卻也這般熱鬧。馬二先生腹中尚飽,因不好辜負了仙人的意思,又儘力的吃了一餐,撤下傢伙去。

洪憨仙道:「先生久享大名,書坊敦請不歇,今日日甚閑暇到這祠里來求籤,」馬二先生道,「不瞞老先生說,晚學今年在嘉興選了一部文章,送了幾十金,卻為一個朋友的事墊用去了。如今來到此處,雖住在書坊里,卻沒有甚麼文章選。寓處盤費已盡,心裡納悶,出來閑走走,要在這仙祠里求個簽,問問可有發財機會。誰想遇著老先生,已經說破晚生心事,這簽也不必求了。」洪憨仙道:「發財也不難,但大財須緩一步,目令權且發個小財,好么?」馬二先生道:「只要發財,那論大小!只不知老先生是甚麼道理?」洪憨仙沉吟了一會,說道:「也罷,我如今將些須物件送與先生,你拿到下處去試一試。如果有效驗,再來問我取討;如不相干,別作商議。」因走進房內,床頭邊摸出一個包子來打開,裡面有幾塊黑煤,遞與馬二先生道:「你將這東西拿到下處,燒起一爐火來,取個罐子把他頓在上面,看成些甚麼東西,再來和我說。」

馬二先生接著,別了憨仙,回到下處。晚間果然燒起一爐火來,把罐子頓上,那火支支的響了一陣,取罐傾了出來,竟是一錠細絲紋銀。馬二先生喜出望外,一連傾了六七罐,倒出六七錠大紋銀。馬二先生疑惑不知可用得,當夜睡了。次日清早,上街到錢店裡去看,錢店都說是十足紋銀,隨即換了幾千錢,拿回下處來,馬二先生把錢收了,趕到洪憨仙下處來謝。憨仙已迎出門來道:「昨晚之事如何?」馬二先生道:「果是仙家妙用!」如此這般,告訴憨仙傾出多少紋銀,憨仙道:「早哩!我這裡還有些,先生再拿去試試。」又取出一個包子來,比前有三四倍,送與馬二先生。又留著吃過飯,別了回來。馬二先生一連在下處住了六七日,每日燒爐傾銀子,把那些黑煤都傾完了,上戥子一秤,足有八九十兩重。馬二先生歡喜無限,一包一包收在那裡。

一日,憨仙來請說話。馬二先生走來。憨仙道:「先生,你是處州,我是台州,相近,原要算桑里。今日有個客來拜我,我和你要認作中表弟兄,將來自有一番交際,斷不可誤。」馬二先生道:「請問這位尊客是誰?」憨仙道:「便是這城裡胡尚書家三公子,名縝,字密之。尚書公遺下宦囊不少,這位公子卻有錢癬,思量多多益善,要學我這『燒銀』之法;眼下可以拿出萬金來,以為爐火藥物之費。但此事須一居間之人,先生大名他是知道的,況在書坊操選,是有蹤跡可尋的人,他更可以放心。如今相會過,訂了此事,到七七四十九日之後,成了『銀母』,凡一切銅錫之物,點著即成黃金,豈止數十百萬。我是用他不著,那時告別還山,先生得這『銀母』,家道自此也可小康了,」馬二先生見他這般神術,有甚麼不信,坐在下處,等了胡三公子來。三公子同憨仙旅禮,便請問馬二先生:「貴鄉貴姓?」憨仙道:「這是舍弟,各書坊所貼處州馬純上先生選《三科墨程》的便是。」胡三公子改容相接,施禮坐下。三公子舉眼一看,見憨仙人物軒昂,行李華麗,四個長隨輪流獻茶,又有選家馬先生是至戚,歡喜放心之極。坐了一會,去了。

次日,憨仙同馬二先生坐轎子回拜胡府,馬二先生又送了一部新選的墨卷,三公子留著談了半日,回到下處。頃刻,胡家管家來下請帖,兩副:一副寫洪大爺,一副寫馬老爺。帖子上是,「明日湖亭一危小集,候教!胡縝拜訂。」持帖人說道:「家老爺拜上太爺,席設在西湖花港御書樓旁園子里,請太爺和馬老爺明日早些。」憨仙收下帖子。次日。兩人坐轎來到花港,園門大開,胡三公子先在那裡等候。兩席酒,一本戲,吃了一日,馬二先生坐在席上,想趙前日獨自一個看著別人吃酒席,今日恰好人情我也在這裡。當下極豐盛的酒撰點心,馬二先生用了一飽,胡三公子約定三五日再請到家寫立合同,央馬二先生居間,然後打掃家裡花園,以為丹室。先兌出一萬銀子,托憨仙修製藥物,請到丹室內住下。三人說定,到晚席散,馬二先生坐轎竟迴文瀚樓。

一連四天,不見憨仙有人來請,便走去看他。一進了門,見那幾個長隨不勝慌張,問其所以,憨仙病倒了,癥候甚重,醫生說脈息不好,已是不肯下藥。馬二先生大驚,急上樓進房內去看。已是奄奄一息,頭也抬不起來。馬二先生心好,就在這裡相伴,晚間也不回去,挨過兩日多,那憨仙壽數已盡,斷氣身亡。那四個人慌了手腳,寓處擄一擄,只得四五件綢緞衣服還當得幾兩銀子,其餘一無所有,幾個箱子都是空的。這幾個人也並非長隨,是一個兒子,兩個侄兒,一個女婿,這時都說出來,馬二先生聽在肚裡,替他著急。此時棺材也不夠買。馬二先生有良心,趕著下處去取了十兩銀子來,與他們料理,兒子守著哭泣,侄子上街買棺村,女婿無事,同馬二先生到間壁茶館裡談談。

馬二先生道:「你令岳是個後神仙,今年後了三百多歲,怎麼忽然又死起來?」女婿道,「笑話!他老人家今年只得六十六歲,那裡有甚麼三百歲!想著他老人家,也就是個不守本分,慣弄玄虛,尋了錢又混用掉了,而今落得這一個收場。不瞞者先生說,我們都是買賣人,丟著生意同他做這虛頭事,他而今直腳去了,累我們討飯回鄉,那裡說起!」馬二先生道:「他老人家床頭間有那一包一包的『黑煤』,燒起爐來,一傾就是紋銀,」女婿道:「那裡是甚麼『黑煤』!那就是銀子,用煤煤黑了的!一下了爐,銀子本色就現出來了。那原是個做出來哄人的,用完了那些,就沒的用了。」馬二先生道:「還有一說:他若不是神仙,怎的在丁仙祠初見我的時候,並不曾認得我,就知我姓馬?」女婿道:「你又差了,他那日在片石居扶乩出來,看見你坐在書店看書,書店問你尊姓,你說我就是書面上馬甚麼,他聽了知道的。世間那裡來的神仙!」馬二先生恍然大悟:「他原來結交我是要借我騙胡三公子,幸得胡家時運高,不得上算。」又想道:「他虧負了我甚麼?我到底該感激他。」當下回來,候著他裝殮,算還廟裡房錢,叫腳子抬到清波門外厝著。馬二先生備個牲醴紙錢,送到厝所,看著用磚砌好了。剩的銀子,那四個人做盤程,謝別去了。

馬二先生送殯回來,依舊到城隍山吃茶。忽見茶拿傍邊添了一張小桌子,一個少年坐著拆字。那少年雖則瘦小,卻還有些精神;卻又古怪,面前擺著字盤筆硯,手裡卻拿著一本書看。馬二先生心裡詫異,假作要拆字,走近前一看,原來就是他新選的《三科程墨持運》。馬二先生竟走到桌傍板凳上坐下,那少年丟下文章,問道:「是要拆字的?」馬二先生道:「我走倒了,藉此坐坐。」那少年道:「請坐,我去取茶來。」即向茶室里開了一碗茶,送在馬二先生跟前,陪著坐下。馬二先生見他乖覺,問道:「長兄,你貴姓?可就是這本城人?」那少年又看見他戴著方巾,知道是學裡朋友,便道:「晚生姓匡,不是本城人。晚生在溫州府樂清縣住。」馬二先生見他戴頂破帽,身穿一件單布衣服,甚是襤褸,因說道:「長兄,你離家數百里,來省做這件道路,這事是尋不出大錢來的,連糊口也不足。你今年多少尊庚?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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