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回 魯翰林憐才擇婿 蓬公孫富室招親

話說婁家兩位公子在船上,後面一隻大官船趕來,叫攏了船,一個人上船來請。兩公子認得是同鄉魯編修家裡的管家,問道:「你老爺是幾時來家的?」管家道:「告假回家,尚未曾到。」三公子道,「如今在那裡?」管家道:「現在大船上,請二位老爺過去。」兩公子走過船來,看見貼著「翰林院」的封條,編修公已是方巾便服,出來站在艙門口。編修原是太保的門生,當下見了,笑道:「我方才遠遠看見船頭上站的是四世兄,我心裡正疑惑你們怎得在這小船上,不想三世兄也在這裡,有趣的緊。請進艙里去。」

讓進艙內,彼此拜見過了坐下。三公子道:「京師拜別,不覺又是半載,世老先生因何告假回府?」魯編修道:「老世兄,做窮翰林的人,只望著幾回差事。現今肥美的差都被別人鑽謀去了,白白坐在京里,賠錢度日。況且弟年將五十,又無子息,只有一個小女,還不曾許字人家,思量不如告假返舍,料理些家務,再作道理。二位世兄為何駕著一隻小船在河裡?從人也不帶一個,卻做甚麼事?」四公子道:「小弟總是閑著無事的人,因見天氣睛暖,同家兄出來閒遊,也沒甚麼事。」魯編修道:「弟今早在那邊鎮上去看一個故人,他要留我一飯,我因匆匆要返舍,就苦辭了他,他卻將一席酒肴送在我船上。今喜遇著二位世兄,正好把酒話舊,」因問從人道:「二號船可曾到?」船家答應道:「不曾到,還離的遠哩。」魯編修道:「這也罷了。」叫家人:「把二位老爺行李搬上大船來,那船叫他回去罷。」吩咐擺了酒席,斟上酒來同飲,說了些京師里各衙門的細話。

換過了席,兩公子把蘧公孫的詩和他刻的詩話請教,極誇少年美才。魯編修嘆賞了許久,便向兩公子問道:「令表侄貴庚?」三公子道:「十七。」魯編修道:「懸弧之慶在於何日?」三公子轉問蘧公孫。公孫道:「小侄是三月十六亥時生的。」魯編修點了一點頭,記在心裡。到晚席散,兩公子送了客,各自安歇。

兩公子進了家門,看門的稟道:「蘧小少爺來了,在太太房裡坐著哩。」兩公子走進內堂一見蘧公孫在那裡,三太太陪著,公孫見了表叔來,慌忙見禮,兩公子扶住,邀到書房。蘧公孫呈上乃祖的書札並帶了來的禮物。所刻的詩話每位一本,兩公子將此書略翻了幾頁,稱讚道:「賢侄少年如此大才,我等俱要退避三舍矣。」蘧公孫道:「小子無知妄作,要求表叔指點。」兩公子歡喜不已,當夜設席接風,留在書房歇息。次早起來,會過蘧公孫,就換了衣服,叫家人持帖,坐轎子去拜魯編修。拜罷回家,即吩咐廚役備席,發帖請編修公,明日接風。走到書房內,向公孫笑著說道:「我們明日請一位客,勞賢侄陪一陪。」蘧公孫問:「是那一位?」三公子道:「就是我這同鄉魯編修。也是先太保做會試總裁取中的。」四公子道:「究竟也是個俗氣不過的人,卻因我們和他世兄弟,又前日船上遇著就先擾他一席酒,所以明日邀他來坐坐。」

魯編修又問問故鄉的年歲,又問近來刁有幾個有名望的人。三公子因他問這一句話,就說出楊執中這一個人,可以算得極高的品行,就把這一張說拿出來送與魯編修看,魯編修看罷,愁著眉道:「老世兄,似你這等所為,怕不是自古及今的賢公子?就是信陵君、春申君,也不過如此。但這樣的人。盜虛聲者多,有實學者少。我老實說:他若果有學問,為甚麼不中了去?只做這兩句詩當得甚麼,就如老世兄這樣屈尊好士,也算這位楊兄一生第一個好遭際了,兩回躲著不敢見面,其中就可想而知。依愚見,這樣人不必十分周旋他也罷了。」兩公子聽了這話默然不語,又吃了半日酒,講了些閑話,已到城裡,魯編修定要送兩位公子回家,然後自己回去。

次早,遣家人去邀請魯編修,直到日中才來,頭戴紗帽,身穿蟒衣,進了廳事就要進去拜老師神主。兩公子再三辭過,然後寬衣坐下,獻茶。茶罷,蘧公孫出來拜見。三公子道:「這是舍表侄,南昌太守家姑丈之孫。」魯編修道:「久慕久慕!」彼此謙讓坐下,寒暄已畢,擺上兩席酒來。魯編修道:「老世兄,這個就不是了。你我世交,知已間何必做這些客套!依弟愚見,這廳事也太闊落,意欲借尊齋,只須一席酒,我四人促膝談心,方才暢快。」兩公子見這般說,竟不違命,當下讓到書房裡。魯編修見瓶、花、爐、幾,位置得宜,不覺怡悅。奉席坐了,公子吩咐一聲叫「焚香」,只見一個頭髮齊眉的童子,在几上捧了一個古銅香爐出去,隨即兩個管家進來放下暖簾,就出去了。足有一個時辰,酒斟三巡,那兩個管家又進來把暖簾卷上。但見書房兩邊牆壁上、板縫裡,都噴出香氣來,滿座異香襲人,魯編修覺飄飄有凌雲之思。三公子向魯編修道:「香必要如此燒,方不覺得有煙氣。」

編修讚歎了一回,同蘧公子談及江西的事,問道:「令祖老先生南昌接任便是王諱惠的了?」蘧公孫道:「正是。」魯編修道:「這位王道尊卻是了不得。而今朝廷捕獲得他甚緊。」三公子道:「他是降了寧王的。」魯編修道:「他是江西保薦第一能員,及期就是他先降順了。」四公子道:「他這降,到底也不是。」魯編修道:「古語道得好:『無兵無糧,因甚不降』,只是各偽官也逃脫了許多,只有他領著南贛數郡一齊歸降,所以朝廷尤把他罪狀的狠,懸賞捕拿。」公孫聽了這話,那從前的事一字也不敢提。魯編修又說起他請仙這一段故事,兩公子不知。魯編修細說這件事,把《西江月》念了一遍,後來的事逐句講解出來。又道:「仙乩也古怪,只說道他歸降,此後再不判了,還是吉凶未定,」四公子道:「『幾者,動之微,吉之先見。』這就是那扶乩的人一時動乎其機。說是有神仙,又說有靈鬼的,都不相干。」

閨閣繼家聲,有若名師之教;

草茅隱賢土,又招好客之蹤。

說著,看門的人進來稟說:「紹興姓牛的牛相公,叫做牛布衣,在外侯二位老爺。」三公子道:「快請廳上坐。」蘧公孫道:「這牛布衣先生,可是曾在山東范學台幕中的?」三公子道:「正是。你怎得知?」蘧公孫道:「曾和先父同事,小侄所以知道。」四公子道:「我們倒忘了尊公是在那裡的。」隨即出去會了牛布衣,談之良久,便同牛布衣走進書房。蘧公孫上前拜見,牛布衣說道:「適才會見令表叔,才知尊大人已謝賓客,使我不勝傷感。今幸見世兄如此英英玉立,可稱嗣續有人,又要破涕為笑。」因問:「令祖老先生康健么?」蘧公孫答道:「託庇粗安。家祖每常也時時想念老伯。」牛布衣又說起:「范學台幕中查一個童生卷子,尊公說出伺景明的一段話,真乃『談言微中,名士風流』。」因將那一席話又述了一遍,兩公子同蘧公孫都笑了。三公子道:「牛先生,你我數十年故交,凡事忘形,今又喜得舍表侄得接大教,竟在此坐到晚去。」少頃,擺出酒席,四位模酒論文。直吃到日暮,牛布衣告別,兩公子問明寓處,送了出去。

兩公子出來相見,禮畢,奉坐,那人道:「久仰大名,如雷灌耳,只是無緣,不曾拜識。」三公子道:「先生貴姓,台甫?」那人道:「晚生姓陳,草字和甫,一向在京師行道。昨同翰苑魯老先生來游貴鄉,今得瞻二位老爺丰采。三老爺『耳白於面,名滿天下』;四老爺土星明亮,不日該有加官晉爵之喜。」兩公子聽罷,才曉得不是楊執中,問道:「先生精於風鑒?」陳和甫道:「卜易、談星。看相、算命,內科、外科,內丹、外丹,以及請仙判事,扶乩筆錄,晚生都略知道一二。向在京師,蒙各部院大人及四衙門的老先生請個不歇,經晚生許過他升遷的,無不神驗。不瞞二位老爺說,晚生只是個直言,並不肯阿諛趨奉,所以這些當道大人,俱蒙相愛。前日正同魯老先生笑說,自離江西,今年到貴省,屈捐二十年來。,已是走過九省了!」說罷哈哈大笑。左右捧上茶來吃了。四公子問道:「今番是和魯老先生同船來的?愚弟兄那日在路遇見魯老先生,在船上盤恆了一日,卻不曾會見。」陳和甫道:「那日晚生在二號船上,到晚才知道二位老爺在彼。這是晚生無緣,遲這幾日,才得拜見。」三公子道:「先生言論軒爽,愚兄弟也覺得恨相見之晚。」陳和甫道:「魯老先生有句話托晚生來面致二位老爺,可借尊齋一話。」兩公子道:「最好。」

當下讓到書房裡,陳和甫舉眼四面一看,見院宇深沉,琴書瀟洒,說道:「真是『天上神仙府,人間宰相家』!」說畢,將椅子移近跟前道:「魯老先生有一個令愛,年方及笄,晚生在他府上是知道的,這位小姐德性溫良,才貌出眾,魯老先生和夫人因無子息,愛如掌上之珠,許多人家求親,只是不允。昨在尊府會見南昌蘧太爺的公孫,著實愛他才華,所以托晚生來問,可曾畢過姻事?」三公子道:「這便是舍表侄,卻還不曾畢姻。極承魯老先生相愛,只不知他這位小姐貴庚多少?年命可相妨礙?」陳和甫笑道:「這個倒不消慮,令表侄八字,魯老先生在尊府席上已經問明在心裡了,到家就是晚生查算,替他兩人合婚:小姐少公孫一歲,今年十六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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