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回 婁公子捐金贖朋友 劉守備冒姓打船家

到家,老妻接著,喜從天降;兩個蠢兒子,日日在鎮上賭錢,半夜也不歸家。只有一個老嫗,又疑又聾,在家燒火做飯,聽候門戶。楊執中次日在鎮下名家相熟處走走。鄒吉甫因是第二個兒子養了孫子,接在東庄去住,不曾會著。所以婁公子這一番義舉,做夢也不得知道。婁公子過了月余,弟兄在家,不勝詫異;想到越石甫故事,心裡覺得楊執中想是高絕的學問,更加可敬。一日,三公子向四公子道:「楊執中至今並不來謝,此人品行不同。」四公子道:「論理,我弟兄既仰慕他,就該先到他家相見結交;定要望他來報謝,這不是俗情了么?」三公子道:「我也是這樣想;但豈不聞『公子有德於人,願公子忘之』之說?我們若先到他家,可不像要特地表明這件事了?」四公子道:「相見之時,原不要提起。朋友聞聲相思,命駕相訪,也是常事。難道因有了這些緣故,倒反隔絕了,結交不得?」三公子道:「這話極是有理。」當下商議已定,又道:「我們須先一日上船,次日早到他家,以便作盡日之談。」於是叫了一隻小船,不帶隨從;下午下船,走了幾十里。

鄒三引著路,一逕走到市梢盡頭;只見七八間矮小房子,兩扇蘺芭門,半開半掩。鄒三走去叫道:「阿爺!三少老爺四少老爺在此!」鄒吉甫裡面應道:「是那個?」拄著□杖出來,望見兩位公子,不覺喜從天降,讓兩位公子走進堂屋,丟了□杖,便要倒身下拜。兩公子慌忙扶住道:「你老人家何消行這個禮?」兩公子扯他同坐下。鄒三捧去茶來,鄒吉甫親自接了,送給兩公子吃著。三公子道:「我們從京里出來,一到家,就要到先太保墳上掃墓,算計著會你老人家;卻因繞道在嘉興看蘧姑老爺,無意中走這條路,不想撞見你兒子,說你老人家在這裡,得以見到。相別十幾年,你老人家越發健康了。方才聽見說,你那兩個令郎都娶了媳婦,添了幾個孫子了么?你的老伴也同在這裡?」說著,那老婆婆白髮齊眉,出來向兩父子道了萬福,兩公子也還了禮。鄒吉甫道:「你快進去向女孩說,準備飯茶,留二位少老爺坐坐。」婆婆進去了。鄒吉甫道:「我夫妻兩個,感激太老爺少老爺的恩典,一時也不能忘;我這老婆子,每日在這房檐下燒一柱香,保佑少老爺們仍舊官居一品。而今大少老爺想也是大轎子了。」四公子道:「我們弟兄們都不在家;有甚好處到你老人家?卻說這樣的話,越說得我們心裡不安。」三公子道:「況且墳上累你老人家看守多年,我們尚且感激不盡,怎說這話?」鄒吉甫道:「蘧姑老爺已是告老回鄉了,他少爺可惜去世!小公子想也長成人了么?」三公子道:「他今年十七歲,資性倒也還聰明的。」鄒三捧出飯來,雞、魚、肉、鴨,齊齊整整,還有幾樣蔬菜,擺在桌上,請兩位公子坐下,鄒吉甫不敢來陪,兩公子再三扯他同坐。斟上酒來,鄒吉甫道:「鄉下的水酒,少老爺們恐吃不慣。」四公子道:「這酒也還有些身分。」鄒吉甫道:「再不要說起!而今人情薄了,這米做出來的酒汁都是薄的。小老還是聽見我死鬼父親說:『在洪武爺手裡過日子,各樣都好;二斗米做酒,足有二十斤酒娘子。後來永樂爺掌了江山,不知怎樣的,事事都改變了,二斗米只做得出十五六斤酒來。』像我這酒,是扣著水下的,還是這般淡薄無味。」三公子道:「我們酒量也不大,只這個酒就十分好了。」鄒吉甫吃著酒,說道:「不瞞少老爺說,我是老了,不中用了;怎得天可憐見,讓他們孩子們再過幾年洪武爺的日子就好了!」四公子聽了,望著三公子笑。

少年名士,豪門喜結絲蘿;

相府儒生,勝地廣招俊傑。

三公子道:「他家可有甚麼產業,可以賠償?」吉甫道:「有倒好了。他家就住在這村口外四里多路,兩個兒子都是蠢人;既不做生意,又不讀書,還靠著老官養活,拿甚麼賠償?」四公子向三公子道:「窮鄉僻壤,有這樣讀書君子,還被守錢奴如此凌虐,令人怒髮衝冠!我們可以商量個道理,救得此人么?」三公子道:「他不過是欠債,並非犯法;如令只消到城裡問明底細,替他把這幾兩債弄清了就是。這有何難?」四公子道:「這最有理。我兩人明日到家,就去辦這件事。」

鄒吉甫道:「阿彌陀佛!二位少老爺是肯做好事的;想著從前已往,不知救濟了多少人。如今若救出楊先生來,這一鎮的人,誰不敬仰!」三公子道:「吉甫,這句話,你在鎮上且不要說出來,待我們去相機而動。」四公子道:「正是;未知事體做的來與做不來,說出來就沒趣了。」於是不用酒了,取飯來吃過,匆匆回船。鄒吉甫拄著□杖,送到船上,說:「少老爺們恭喜回府,小老改日再來城裡府內候安。」又叫鄒三捧著一瓶酒和些小菜,送在船上,與二位少老爺消夜。看著開船,方才回去了。

兩公子到家,清理了些家務,應酬了幾天客事,順便喚了一個辦事家人晉爵,叫他去到縣裡,查新市鎮鹽店裡送來監禁這人,是何名字?虧空何項銀兩?共計多少?本人有功名沒功名?都查明白了來報告。晉爵領命,來到縣衙。戶房書辦是晉爵結拜的弟兄,見他來查,連忙將案尋出,用紙抄寫一份,遞給他拿了回來,回覆兩公子。只見上面寫著「新市鎮公裕旗鹽店,呈首商人楊執中(即楊允)累年在店,不守本分;嫖賭穿吃,侵用成本七百餘兩,有誤國課,懇恩追此云云。但查本人系稟生拔貢,不便追比,合詳情褫革,以便嚴比;今將本犯權時寄監收禁,候上憲批示,然後勒限等情。」四公子道:「這也可笑的緊,稟生拔貢,也是衣冠中人物,今不過侵用鹽商這幾兩銀子,就要將他褫革、追究,是何道理?」三公子道:「你問明了他並無別情么?」晉爵道:「小的問明了,並無別情。」三公子道:「既然如此,你去把我們前日黃家圩那人來贖田的一宗銀子,兌七百五十兩替他上庫;再寫我兩人的名帖,向德請縣說:這楊貢生是家老爺們相好,叫他就放出監來。你再拿你的名字添上一個保狀,你作速去辦理。」四公子道:「晉爵,這事你就去辦,不可怠慢!那楊貢生出監來,你也不必同他說什麼,他自然到我這裡來相會。」晉爵應諾去了。

爵只帶二十兩銀子,一直到書辦家;把這銀子送與書辦,說道:「楊貢生的事,我和你商議個主意。」書辦道:「既是太保老爺府里發的帖子,這事何難?」隨即打個稟帖說:「這楊貢生是婁府的人;兩位老爺發了帖,現在婁府家人具的保狀。況且婁府說:這項銀子,非贓非帑,何以便行監禁?此事乞老爺上裁。」知縣聽了婁府這番話,心下著慌,卻又回不得鹽商。傳進書辦去細細商酌,只得把幾項鹽規銀子湊齊,補了這一項。准了晉爵保狀,即刻把楊貢生放出監來;也不用發落,釋放去了。那七百多兩銀子,都是晉爵笑納;把放出來的話,都回覆了公子。

公子知道他出了監,自然就要來謝;那知楊執中並不曉得是甚麼緣故。縣前問人,說是一個姓晉的晉爵保了他去。他自心裡想,生平並不認得這姓晉的;疑惑一番,不必管他,落得身子乾凈,且下鄉家去照舊看書。

鄒吉甫又道:「我聽見人說,本朝的天下,要同孔夫子的周朝一樣好的;就為出了個永樂爺,就弄壞了,這事可是有的么?」三公子笑道:「你鄉下一個老實人,那裡得知這些話?這話畢竟是誰向你說的?」鄒吉甫道:「我本來果然不曉得這些話;因我這鎮上有個鹽店,鹽店一位管事先生,閑來無常,就來到我們這稻場上,或是柳蔭樹下,坐著說這些話,所以我常聽見。」兩公子驚道:「這先生姓甚麼?」鄒吉甫道:「他姓楊,為人忠直不過;又是個好看書的,經常在袖口內藏了一卷,隨處坐著,拿出來看。往常他在這裡飯後沒事,也好步出來了,而今要見這先生,卻再也不能了!」兩公子道:「這先生往那裡去了?」鄒吉甫道:「再不要說起!楊先生雖是生意出身,一切帳目,卻不肯用心料理;除了出外閒遊,在店裡時,也只是垂廉看書,所以一店裡人都稱呼他是個『老阿獃』。先年東家因他為人正氣,所以托他總管;後來聽見這些獃事,東家自己下店,把帳一算,卻虧空了七百多銀子。問著又沒處開銷,還在東家面前咬文嚼字,指手畫腳的不服;東家惱了,一張狀子,送在德清縣裡。縣主老爺見是鹽務的事,點到奉行;把這楊先生拿到監里,坐著追究,而今在監里將有一年半了。」

此時正值秋末冬初,晝短夜長,河裡有些朦朧的月色;這小船乘著月色,搖著櫓走。那河裡各家運租米船,挨擠不開;這船卻小,只在船旁邊擦過去。看看二更多天氣,兩公子將要睡下,忽聽一片聲,打得河路響,這小船卻沒有燈,艙門又關著。四公子在板縫裡張一張,見上流處一隻大船,明晃晃點著兩對大高燈;一對燈上字『相府』,一對是『通政司大堂』,船上站著幾個如狼似虎的人,手拿鞭子,打那擠河路的船。四公子嚇了一跳,低叫「三哥!你過來看,這是那個?」三公子來看了,「這僕人卻不是我家的嘛。」說著,那大船已到了跟前,拿鞭子打這小船的船家;船家道:「好好的一條河路,你走就走罷了,行兇幹麼?」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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