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回 王觀察窮途逢世好 婁公子故里遇貧交

那日到了一個地方,落在公館,公館是箇舊人家一所大房子。走進去舉頭一看,正廳上懸著一塊匾,匾上貼著紅紙,上面四個大字是『驊騮開道』,王道台看見,吃了一驚;到廳升座,屬員衙役,參見過了,掩門用飯。忽見一陣大風,把那片紅紙吹在地下,裡面現出綠底金字,四個大字是『天府金龍』。王道台心裡不勝駭異,才曉得關聖帝君判斷的話,直到今日才驗。那所判『兩日黃堂』便是南昌府的個『昌』字。可見萬事分定。一宿無話,查畢公事回衙。

次日,在乃祖跟前又說道:「王太守枕箱內還有幾本書。」取出來送與乃祖看。蘧太守一一看了,都是抄本;其他也還沒有緊,只內有一本,是高青邱集詩話有一百多紙,就是青邱親筆繕寫,甚是精工。蘧太守道:「這本書多年藏之天子之居所,數十年來,多少才人,求見一面不能;天下並沒有第二本,你今無心得了此書,真乃天幸。須是收藏好了,不可輕易被人看見。」蘧公孫聽了,心裡想道:「此書既是天下沒有第二本,何不將他繕寫成數套,添了我的名字,刊刻起來,做這一番大名?」主意已定,竟去刻了起來,把高季迪名字寫在上面,下面寫『嘉興蘧來旬先夫氏補輯』,刻畢,刷印了幾百部,遍送親戚朋友;人人見了,賞玩不忍釋手。

寧王鬧了兩年,不想被新建伯王守仁,一陣殺敗,束手就擒;那些偽君,殺的殺,逃的逃了。王道台在衙門,並不曾收拾得一件東西,只取了一個枕箱,裡面幾本書和幾兩銀子,換了青衣小帽,黑夜逃走,真乃是慌不擇路,趕了幾日旱路,又搭船走。昏天黑地,一直走到了浙江烏鎮地方。那日住了船,客人都上去吃點心,王惠也拿了幾個錢上岸。那點心店裡都坐滿了,只有一個少年獨自據了一桌;王惠見那少年,彷佛有些認得,卻想不起。開店的道:「客人,你來同這位客人一席坐罷!」王惠便去坐在對席,少年立起身來,同他坐下。

公子好客,結多少碩彥名儒;

相符開筵,常聚些布衣韋帶。

蘧公孫回到嘉興,見了祖父,說起路上遇見王太守的話,蘧太守大驚道:「他是降順了寧王的!」公孫道:「這卻不曾說明。只說是掛印逃走,並不曾帶得一點盤纏。」蘧太守道:「他雖犯罪朝廷,卻與我是個故交,何不就將你討來的銀子送他作盤費?」公孫道:「已送他了。」蘧太守道:「共是多少?」公孫道:「只取得二百兩銀子,盡數送給他了。」蘧太守不勝歡喜道:「你真可謂汝父之肖子!」就當日公子交接的事,又告訴了一遍。公孫見過乃祖,進房去見母親劉氏,母親問了些路上的話,慰勞了一番,進房歇息。

公孫道:「老先生既邊疆不守,今日卻不便出來自呈;只是茫茫四海,盤費缺少,如何使得?晚學生此番卻是奉家祖之命,在杭州舍親處討取一椿銀子,現在舟中,今且贈與老先生以為路費,去尋一個僻靜所在安身為妙。」說罷,即取出四封銀子,遞給王惠,共二百兩。王惠極其稱謝,因說道:「兩邊船上都要趕路,不可久延,只得告別;周濟之情,不死當以厚報!」雙膝跪了下去,蘧公孫慌忙跪下回拜了幾拜。王惠又道:「我除了行李被褥之外,一無所有,只有一個枕箱,內有殘書幾本。此時潛蹤在外,雖這一點物件,也恐被人識認,惹起是非;如今也拿來交給世兄,我輕身便好逃竄了。」蘧公孫應諾。他即刻過船,取來交待,彼此酒淚分手。王惠道:「敬問令祖老先生,今世不能再見。來生犬馬相報便了!」分別去後,王惠另覓了船隻到太湖,自此更姓改名,削髮出家為僧去了。

次日,叫了船隻,先發上行李去。蘧太守叫公孫親送上船,自己出來廳上作別;說到:「老夫因至親在此數日,家常相待,休怪怠慢。二位賢侄回府,到令祖太保公及尊公太保文恪公墓上,提著我的名字,說我蘧佑,年邁龍鍾,不能親自再來拜謁墓道了!」兩公子聽了,肅然起敬,拜別了姑丈。蘧太守拉著手送出大門。公孫先在船上,候二位到時,拜別了表叔,看著開了船,方才回來。兩公子坐著一隻小船,蕭然行李,仍是寒若樸素;看見兩岸桑蔭稠密,禽鳥飛鳴,不到半里多路,便是小港,裡邊撐出船來,賣些菱藕。兩弟兄在船內道:「我們幾年京華塵土中,那得見這樣幽雅景色?宋人詞說得好:『算計只有歸來是。』果然!果然!」看看天色晚了。到了鎮上,見桑蔭里射出燈火來,直到河裡。兩公子叫道:「船家泊下船。此處有人家,上面買些酒來,消此良夜,就在這裡宿了罷。」船家應諾,泊了船。兩弟兄憑舷痛飲,談說古今的事。

畢竟此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次年,寧王統兵破了南贛官軍;百姓開了城門,抱頭鼠竄,四散亂走。王道台也抵擋不住,叫了一隻小船,黑夜逃走;走到大江中,遇著寧王百十隻艨艟戰船,明盔亮甲。船上有千萬火把,照見小船,叫一聲:「拿!」幾十個兵卒跳上船來,走進中艙,把王道台反綁了手,捉上大船;那些從人船家,殺的殺了,還有怕殺的,跳在水裡死了。王道台嚇得擻抖抖的顫,燈燭影里,望見寧王坐在上面,不敢抬頭。寧王見了,慌走下來,親手替他解了縛,叫取衣裳穿了,說道:「孤家是奉太后密旨,起兵誅君側之奸;你既是江西的能員,降順了孤家,少不得封授你的官爵。」王道台顫抖抖的叩頭道:「情願降順。」寧王道:「既然願降,待孤家親賜一杯酒。」此時王道台被縛得心口十分疼痛,跪著接酒在手,一飲而盡,心便不疼了,又磕頭謝了。王爺即賞與江西按察使之職,自此隨在寧王軍中。聽見左右的人說,寧王在玉牒中是第八個王子,方才悟了關聖帝君所判『琴瑟琵琶』,頭上是八個王,竟無一句不驗了。

自此浙西各郡,都仰慕蘧太守公孫是個少年名士;蘧太守知道了,成事不說,也就此常教他做些詩詞,寫斗方同眾名士贈答。一日,門上人進來稟道:「婁府兩位少老爺到了。」蘧太守叫公孫:「你婁家表叔到了,快去迎請進來。」公孫領命,慌出去迎。這二位乃是婁中堂的公子;中堂在朝二十餘年,甍逝之後,賜了祭葬,□為文恪,乃是湖州人氏。長子現任通政司大堂;這位三公子,諱□,字玉亭,是個孝廉;四公子諱瓚,字瑟亭,在監讀書;是蘧太守親手扶起,叫公孫過來拜見了表叔,請坐奉茶。二位婁公子道:「自拜別姑丈大人屈指已十二載;小侄們在京,聞知姑丈掛冠歸里,無人不佩服高見。今日得拜姑丈,早已須鬢皓然,可見有司官是勞苦的。」蘧太守道:「我本無宦情;南昌待罪數年,也不曾做得一些事業,虛糜朝廷爵祿,不如退休了好。不想到家一載,小兒亡故了,越覺得胸懷冰冷。仔細想來,只怕還是做官的報應。」婁三公子道:「表兄天才,磊落英多,誰想享年不久;幸得表侄已長成人,侍奉姑丈膝下,還可藉此自寬。」婁四公子道:「便是小侄們聞了表兄訃音,思量總角交好,不想中路分離,臨終也不能一別,同三兄悲痛過深,幾乎發了狂疾。大家兄念著,也終日流涕不止。」蘧太守道:「今兄宦況,也還覺得高興么?」二位道:「通政使是個清淡衙門,家兄在那裡浮沈著,不曾有甚麼建議;卻是事也不多;所以小侄們在京師覺得無聊,商議不如返舍為是。」坐了一會,換了衣服。二位又進去拜見了表嫂;公孫陪奉出來,請在書房裡。面前一個小花圃,琴樽□幾,竹石禽魚,蕭然可愛。太守也換了葛巾野服,拄著天台藤杖,出來陪坐;擺出飯來,用過飯,烹茗清談,說起江西寧王反叛的話:「多虧新建伯神明獨運,建了這件大功,除了這番大難。」婁三公子道:「新建伯此番有功不居,尤為難得!」四公子道:「據小侄看來,寧王此番舉動,也與成祖差不多;只是成祖運氣好,到而今稱聖稱神;寧王運氣低,就落得個為賊為虜,也要算一件不平的事。」蘧太守道:「以成敗論人,固然是庸人之見;但本朝大事,你我做臣子的,說話須要謹慎。」四公子不敢再說了。

一連留住盤桓了四五日,二位辭別要行,蘧太守設酒席餞別;席間說起公孫姻事:「這裡大戶人家,也有求著來說的;我是個窮官,怕他們爭行財下禮,所以拖延著。賢侄在湖州,若是老親舊戚人家,為我留意,貧窮些也不妨。」二位應諾了,當日席終。

次早,船家在船中做飯,兩兄弟上岸閑步,只見屋角走過一個人來,見了二位,低頭便拜下去,說道:「婁少老爺,認得小人么?」只因遇著這個人,有分教:

說到交接一事,王太守著實為難;蘧公子道:「老先生不必過費清心。家君在此數年,布衣蔬食,不過仍舊是儒生行徑;歷年所積俸余,約有二千餘金。如此地倉谷、馬匹、雜項之類,有什麼缺少不夠處,悉將此項送與老先生任填補。家君知道老先生數任京官,官囊清苦,決不有累。」王太守見他說得大方爽快,滿心歡喜。

蘧公子十分大酒量,王太守也最好飲,彼此傳杯換盞,直吃到日西時分,將交接的事當面言明,王太守許定出了結,辭別去了。過了幾日,蘧太守果然送了一項銀子,王太守替他出了結;蘧太守帶著公子家眷,裝了半船行李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