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回 鄉紳發病鬧船家 寡婦含冤控大伯

嚴貢生髮怒道:「放你的狗屁!我因素日有個暈病,費了幾百兩銀子合了這一料葯;是省里張老爺在上黨做官帶了來的人蔘,周老爺在四川做官帶了來的黃連。你這奴才!豬八戒吃人蔘果,全不知滋味,說的好容易!是雲片糕!方才這幾片,不要說值幾十兩銀子?『半夜裡不見了輪頭子,攮到賊肚裡!』只是我將來再發了暈病,卻拿什麼葯來醫?你這奴才,害我不淺!」叫四斗子開拜匣,寫帖子。「送這奴才到湯老爺衙里去,先打他幾十板子再講!」

嚴貢生打開看了,簇新的兩套緞子衣服,整整齊齊的二百兩銀子,滿心歡喜。隨向太太封了八分銀子賞封,遞給奶媽,說道:「上覆二奶奶,多謝。我即刻就過來。」打發奶媽和小斯去了,將衣服和銀子收好,又細問太太,知道和兒子們都得了他些別敬,這是單留與大老官的。

不知嚴貢生告狀得准否,且聽下回分解。

多年名宿,今番又掇高科;

英俊少年,一舉便登上第。

王德道:「也罷,我們過去替他說一說罷。」王仁道:「大哥,這是那裡話?宗嗣大事,我們外姓如何做得主?如今姑姑奶奶若是急的很,只好我弟兄兩人合寫一信;他這裡叫一個家人,連夜到省里請了大先生回來商議。」王德道:「這話最好,料理大先生回來也沒得說。」王仁搖著頭笑道:「大哥,這話也且再看。但是不得不如此做。」趙氏聽了這話,不著摸頭;只得依著言語,寫了一封信,遣家人來富連夜赴省接大老爹。來富來到省城,問著大老爹的下處在高底街。到了寓處門口,只見四個戴紅黑帽子的,手裡拿著鞭子,站在門口,嚇了一跳,不敢進去。站了一會,看見跟大老爹的四斗子出來,才叫他領了進去。看見敞廳上,中間擺著一乘彩轎,彩轎傍邊豎著一柄遮陽,遮陽上貼著:「即街縣正堂。」四斗子進去請了大老爹出來;頭戴紗帽,身穿圓滿街服,腳下粉底皂靴。來富上前磕了頭,遞上書信。大老爹接著看了道:「我知道了。我家二相公恭喜,你且在這裡伺候。」來富下來,上廚房裡,看見廚子在那裡辦席。新人房在樓上,只見擺得紅紅綠綠的,來富不敢上去。直到太陽偏西,不見一個吹手來;二相公戴著新方巾、披著紅、簪著花,前前後後的走著著急,問吹手怎的不來?大老爹在廳上嚷成一片聲,叫四斗子快傳吹打的!四斗子道:「今日是個好日子,八錢銀子一班叫吹手還叫不動;老爹給了他二錢四分銀子,又還扣他二分戥頭,又叫張府里押著他來,他不知今日應承了幾家?他這個時候怎得來?」大老爹發怒道:「放狗屁!快替我去!來遲了,連你一頓嘴巴!」四斗子咕嘟著嘴,一路絮聒了出去,說道:「從早上到此刻,一碗飯也不給人吃,偏偏有這些臭排場!」說罷去了。

一會擺上酒來,吃著又談。王德道:「今歲湯父母不曾入廉?」王仁道:「大哥,你不知道么?因湯父母前次入廉,都取中了些陳貓古老鼠的文章,不入時目,所以這次不曾來聘。今科十幾位廉官,都是少年進士,專取有才氣的文章。」嚴貢生道:「這倒不然,才氣也須有法則;假若不照題位,亂寫些熱鬧話,難道也算有才氣不成?就如我這周老師,即是法眼。取在一等前列,都是有法則的老手。今科少不得還在這幾個人內中。」嚴貢生說此話,因他弟兄兩個,在周老師手裡都考的是二等;兩人聽這話,心裡明白,不講考校的事了。

嚴貢生將鑰匙開了箱子,取出一方雲片糕來,約有十多片,一片一片剝著,吃了幾片,將肚子揉著,放了兩個大屁,立刻好了。剩下幾片雲片糕,擱在後鵝口板上,半日也不來查點;那掌舵駕長害饞癆,左手把著舵,右手拈來,一片片的送進嘴裡來,嚴貢生只裝不看見。

這些家人媳婦,領了大老爹的言語,來催趙氏搬房,被趙氏一頓臭罵,又不敢馬上就搬。平日嫌趙氏裝尊,作威作福的人,這時偏要領了一班人來房裡說:「大老爹吩咐的話,我們怎敢違拗?他到底是個正經主子,他若認真動了氣,我們怎樣了得?」趙氏號天大哭,哭了又罵,罵了又哭,足足鬧了一夜。

次日,一乘轎子,抬到縣衙門口,正值湯知縣坐早堂,就喊了冤。知縣叫遞進詞來,隨即批出『仰族親處覆』,趙氏備了幾席酒,請來家裡。族長嚴振先,乃城中十二都的鄉約,平日最怕的是嚴大老官;今雖坐在這裡,只說道:「我雖是族長,但這事以親房為主;老爺批處,我也只好拿這話回老爺。」那兩位舅爺王德、王仁,坐著就像泥塑木雕的一般,總不置一個可否;那開米店的趙老二、扯銀爐的趙老漢,本來見不得場面,才要開口說話,被嚴貢生睜眼睛瞪了一眼,又不敢言語了。兩個人自心裡也裁劃道:「姑奶奶平日只敬重的王家哥兒兩個,把我們不理不睬,我們沒理由,今日為他得罪嚴老大,『老虎樓上撲蒼蠅』怎的?落得做好好先生。」把個趙氏在屏風後急得像熱鍋上螞蟻一般。見眾人都不說話,自己隔著屏風請教大爺,數說這些從前已往的話。數了又哭,哭了又數;捶胸趺腳,號做一片。嚴貢生聽著,不耐煩道:「像這潑婦,真是小家子出身!我們鄉紳人家,那有這樣規矩?不要犯惱了我的性子,揪著頭髮,臭打一頓,立刻叫媒人來領出發嫁!」趙氏越發哭喊起來,喊得半天雲里都聽見,要奔出來揪他、撕他;是幾個家人媳婦勸住了。眾人見不是事,也把嚴貢生扯了回去。當下各自散了。

打發孩子出去,叫家人請了兩位舅爺來,商量要立大房裡第五個侄子承嗣。二位舅爺躊躇道:「這件事我們做不得主。況且大先生又不在家,兒子是他的,須要他自己情願。我們如何硬做主?」趙氏道:「哥哥!你妹夫有這幾兩銀子的家私,如今把個正經主兒走了,這些家人小斯都沒個依靠,這立嗣的事是緩不得的。知道他伯伯幾時回來?隔壁第五個侄子才十二歲,立嗣過來,還怕我不會疼愛他,教導他?他伯娘聽見這個話,恨不得雙手送過來;就是他伯伯回來,也沒得說。你做舅舅的人,怎麼做不得主?」

話說嚴監生臨死之時,伸著兩個指頭,總不肯斷氣,幾個侄兒和些家人,都來訌亂著問;有說為兩個人的,有說為兩件事的,有說為兩處田地的,紛紛不一,卻只管搖頭不是。趙氏分開眾人,走上前道:「老爺!只有我能知道你的心事。你是為那盞燈里點的是兩莖燈草,不放心,恐費了油;我如今挑掉一莖就是了。」說罷,忙走去挑掉一莖;眾人看嚴監生時,點一點頭,把手垂下,登時就沒了氣。合家大小號哭起來,準備入殮,將靈柩停在第三層中堂內。次早打發幾個家人、小斯,滿城去報喪。族長嚴振先,領著合族一班人來弔孝;都留著吃酒飯,領了孝布回去。

直到上燈時候,連四斗子也不見回來,抬新人的轎夫和那些戴紅黑帽子的又催得緊。廳上的客說道:「也不必等吹手,吉時已到,且去迎親罷。」將掌扇掮起來,四個戴紅黑帽子的開道,來富跟著轎,一直來到周家。那周家敞廳甚大,雖然點著幾盞燈燭,天井裡卻是不亮;這裡又沒個吹打的,只得這四個戴紅黑帽子的,一連聲的,在黑天井裡呼喊,喊個不停。來富看見,不好意思,叫他不要喊了。周家裡面有人吩咐道:「拜上嚴老爺,有吹打的就發轎;沒吹打的不發轎。」正吵鬧著,四斗子領了兩個吹手趕來,一個吹簫,一個打鼓,在廳上滴滴答答的總不成個腔調;兩邊聽的人,笑個不住。周家鬧了一回,沒奈何,只得把新人轎子發來了。新人進門,不必細說。

過了幾朝,叫來富和四斗子去雇了兩隻高要船,那船家就是高要縣的人。兩隻大船,銀十二兩,立約到高要付銀。一隻坐的是新郎新娘,一隻嚴貢生自坐,擇了吉日,辭別親家。借了一副「巢縣正堂」的金字牌,一副「肅靜迴避」的白粉底,四根門輪,插在船上。又叫了一班吹手,開鑼掌傘,吹打上船。船家十分畏懼,小心服侍,一路無話。

掌舵的嚇了,陪著笑臉道:「小的剛才吃的甜甜的,不知道是葯,還以為是雲片糕!」嚴貢生道:「還說是雲片糕!再說雲片糕,先打你幾個嘴巴!」說著,已把帖子寫了,遞給四斗子,四斗子慌忙走上岸去;那些搬行李的人幫船家攔著。兩隻船上船家都慌了,一齊道:「嚴老爺,而今是他不是,不該錯吃了嚴老爺的葯;但他是個窮人,就是連船都賣了,也不能賠老爺這幾十兩銀子。若是送到縣裡,他那裡耽得住?如今只是求嚴老爺開開恩,高怡貴手,恕過他罷!」嚴貢生越發惱得暴躁如雷。

問畢,換了孝巾,系了一條白布腰至。走到那邊去,到柩前叫聲「老二!」乾號了幾聲,下了兩拜;趙氏穿著重孝,出來拜謝,又叫兒子向伯伯磕頭,哭著說道:「我們苦命,他爺半路里丟下了我們,全靠大爺替我們做主!」嚴貢生道:「二奶奶,人生各稟的壽數;我老二已是歸天去了,你現今有這個好兒子,慢慢的帶著他過活,焦慮什麼?」趙氏多謝了,請在書房裡擺飯,請二位舅爺來陪。

須臾,舅爺到了,作揖坐下。王德道:「今弟平日身體壯盛,怎麼忽然一病,就不能起?我們至親的,也不曾當面別一別,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