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回 王孝廉村學識同科 周蒙師暮年登上第

話說山東兗州府汶上縣有個鄉村,叫做薛家集。這集上有百十來人家,都是務農為業。村口一個觀音庵,殿宇三間之外,另還有十幾間空房子,後門臨著水次。這庵是十方的香火,只得一個和尚住。集上人家,凡有公事,就在這庵里來同議。

彼此說著閑話,掌上燈燭,管家捧上酒飯,雞、魚、鴨、肉,堆滿春台。王舉人也不讓周進,自己坐著吃了,收下碗去。隨後和尚送出周進的飯來,一碟老菜葉、一壺熱水,周進也吃了。安置後,各自歇宿。

吩咐過了和尚,把腿蹺起一隻來,自己拿拳頭在腰上只管捶,捶著說道:「俺如今到不如你們務農的快活了!想新年大節,老爺衙門裡,三班六房,那一位不送帖子來?我怎好不去賀節?每日騎著這個驢,上縣下鄉,跑得昏頭暈腦。打緊又被這瞎眼的王八在路上打個前失,把我跌了下來,跌得腰胯生疼。」申祥甫道:「新年初三,我備了個豆腐飯邀請親家,想是有事不得來了?」夏總甲道:「你還說哩!從新年這七八日,何曾得一個閑?恨不得長出兩張嘴來,還吃不退。就像今日請我的黃老爺,他就是老爺面前站得起來的班頭;他抬舉我,我若不到,不惹他怪?」申祥甫道:「西班黃老爺,我聽說,他從年裡頭,就出差去了;他家又無兄弟兒子,卻是誰做主人?」夏總甲道:「你又不知道了。今日的酒,是快班李老爺請;李老爺家房子窄,所以把席擺在黃老爺家大廳上。」說了半日,才講到龍燈上。夏總甲道:「這樣事,俺如今也有些不耐煩管了。從前年年是我做頭,眾人寫了功德,賴著不拿出來,不知累俺賠了多少。況今年老爺衙門裡,領班、二班、西班、快班,家家都興龍燈,我料想看個不了,那得功夫來看鄉里這幾把燈?但你們說了一場,我也少不得搭個分子,任憑你們那一個做頭。像這荀老爺田地廣,糧食又多,叫他多出些;你們各家照分子派,這事情就舞起來了。」眾人不敢違拗,當下捺著姓荀的出了一半,其餘眾戶也都派了分子來;共二三兩銀子,寫在紙上。

廚下捧出湯點來,一大盤實心饅頭,一盤油煎扛子火燒。眾人道:「這點心是素的,先生用幾個!」周進怕湯不潔凈,討了茶來吃點心。內中一人問申祥甫道:「你親家今日在那裡?何不來陪先生坐坐?」申祥甫道:「他到快班李老爺家吃酒去了。」又一個人道:「李老爹這幾年在新任老爺手裡,著實紅起來了,怕不一年要尋千把銀子。只是他老人家好賭,不如西班黃老爹,當初也在這些事里頑耍,這幾年成了正果,家裡房子蓋的像天宮一般,好不熱鬧。」

次日,夏總甲果然向周先生說了,每年酬金十二兩銀子;每日二分銀子,在和尚家代飯。約定燈節後下鄉,正月二十開館。到了十六日,眾人將分子送到申祥甫家備酒飯,請了集上新進學的梅三相做陪客。那梅玖戴著新方巾,老早到了。直到巳牌時候,周先生才來。聽得門外狗叫,申祥甫走出去迎了進來。眾人看周進時,頭戴一頂舊氈帽,身穿元色綢舊直裰,那右邊袖子,同後邊坐處都破了。腳下一雙舊大紅綢鞋。黑瘦麵皮,花白鬍子。申祥甫拱進堂屋,梅玖方才慢慢的立起來和他相見。周進就問:「此位相公是誰?」眾人道:「這是我們集上在庠的梅相公。」周進聽了,謙讓不肯僭梅玖作揖。梅玖道:「今日之事不同。」周進再三不肯。眾人道:「論年紀也是周先生長,先生請老實些罷」。梅玖回過頭來向眾人道:「你眾位是不知道我們學校規矩,老友是從來不同小友序齒的;只是今日不同,還是周長兄請上。」原來明朝士大夫,稱儒學生員叫做「朋友」,稱童生是「小友」;比如童生進了學,那怕十幾歲,也稱為「老友」,若是不進學,就到八十歲,也稱為「小友」。就如女兒嫁人:嫁時稱為「新娘」,後來稱呼「奶奶」,「太太」,就不叫「新娘」了;若是嫁與人家做妾,就算到頭髮白了,還要喚做「新娘」。閑話休提。

未知周進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申祥甫拿出一副藍布被褥,送周先生到觀音庵里歇宿。向和尚說定,館地就在後門裡這兩間屋內。直到開館那日,申祥甫陪著眾人,領了學生來;七長八短几個孩子,拜見先生。眾人各自散了,周進上位教書。

王舉人笑道:「說起來竟是一場笑話:俺今年正月初一日,夢見看會試榜,弟中在上面是不消說了;那第三名也是汶上人,叫做荀玫。弟正疑惑我縣裡沒有這一個姓荀的孝廉;誰知竟同著這個小學生的名字,難道和他同榜不成?」說罷,就哈哈大笑起來道:「可見夢作不得准!況且功名大事,總以文章為主,那裡有什麼鬼神?」周進道:「老先生,夢也竟有準的:前日晚生初來,會著集上梅朋友,他說也是正月初一日,夢見一個大紅日落在頭上,他這年就飛黃騰達的。」王舉人道:「這話更不作準了。比如他進個學,就有日頭落在他頭上,像我這發過的,不該連天都掉下來,是俺頂著的了?」

和尚捧出茶盤,——雲片糕、紅棗,和些瓜子、豆腐乾、栗子、雜色糖,——擺了兩桌。尊夏老爺坐在首席,斟上茶來。申祥甫又說:「孩子大了,今年要請一個先生,就在這觀音庵里做個學堂。」眾人道:「俺們也有好幾家孩子要上學。只這申老爺的令郎,就是夏老爺的令婿;夏老爺時刻有縣主老爺的牌票,也要人認得字。只是這個先生,須要到城裡去請才好。」夏總甲道:「先生倒有一個,你道是誰?就是咱衙門裡戶總科提空顧老相公家請的一位先生。姓周,官名叫做周進。年十多歲,前任老爺取過他個頭名,卻還不曾中過學。顧老相公請他在家裡三個年頭,他家顧小舍人去年就中了學,和咱鎮上梅三相一齊中的。那日從學裡師爺家迎了回來,小舍人頭上戴著方巾,身上披著大紅□,騎著老爺棚子里的馬,大吹大打,來到家門口。俺和衙門的人,都攔著街遞酒。後來將周先生請來,顧老相公親自奉他三杯,尊在首席。點了一本戲,是梁灝八十歲中狀元的故事。顧老相公為這戲,心裡還不大喜歡。後來戲文內唱到梁灝的學生卻是十七八歲就中了狀元,顧老相公知道是替他兒子發兆,方才喜了。你們若要先生,俺替你把周先生請來。」眾人都說是「好。」吃完了茶,和尚又下了一斤牛肉麵吃了,各自散去。

荀老爺向申祥甫道:「你親家自從當了門戶,時運也算走順風;再過兩年,只怕也要弄到黃老爹的地步哩。」申祥甫道:「他也算停當的了。若想到黃老爹的地步,只怕還要做幾年的夢!」梅相公正吃著火燒,介面道:「做夢倒也有些准哩!」因問周進道:「長兄這些年考校,可曾得個什麼夢兆?」周進道:「倒也沒有。」梅玖道:「就是僥倖的這一年,正月初一日,我夢見在一個極高的山上,天上的日頭,不差不錯,端端正正掉了下來,壓在我的頭上,驚出一身的汗;醒了摸一摸頭,就像還有些熱。那時不知什麼原故,如今想來,好不有準!」於是點心吃完,又斟了一巡酒。直到上燈時候,梅相公同眾人別了回去。

正說得熱鬧,一個小學生送仿來批,周進叫他擱著。王舉人道:「不妨,你只管去批仿,俺還有別的事。」周進只得上位批仿。王舉人吩咐家人道:「天已黑了,雨又不住,你們把船上的食盒挑了上來,叫和尚拿升米做飯。船家叫他伺候著,明日早走。」向周進道:「我方才上墳回來,不想遇著雨,耽擱一夜。」說著,就猛然回頭。一眼看見那小學生的仿紙上的名字是荀玫,不覺就吃了一驚;一會兒咂嘴弄唇的,臉上做出許多怪樣。周進又不好問他,批完了仿,依舊陪他坐著。他就問道:「方才這小學生幾歲了?」周進道:「他才七歲。」王舉人道:「是今年才開蒙?這名字是你替他起的?」周進道:「這名字不是晚生起的。開蒙的時候,他父親請求集上新進梅朋友替他起名;梅朋友說自己的名字叫做玖,也替他起個『王』旁的名字發發兆,將來好同他一樣的意思。」

那王舉人也不謙讓,從人擺了一張凳子,就在上首坐了;周進下面相陪。王舉人道:「你這先生貴姓?」周進知他是個舉人,便自稱道:「晚生姓周。」王舉人道:「去年在誰家作館?」周進道:「在縣門口顧老相公家。」王舉人道:「足下莫不是就在我白老師手裡曾考過一個案道的?說這幾年在顧二哥家作館,差是不差?」周進道:「俺這顧東家,老先生也是認識的?」王舉人道:「顧二哥是俺戶下冊書,又是拜盟的好弟兄。」須臾,和尚獻上茶來吃了。周進道:「老先生的殊卷,是晚生熟讀過的;後面兩大股文章,尤其精妙。」王舉人道:「那兩股文章不是俺作的。」周進道:「老先生又過謙了。卻是誰作的呢?」王舉人道:「雖不是我作的,卻也不是別人作的。那時頭場,初九日,天色將晚,第一篇文章還不曾做完,自己心裡疑惑,說:『我平日筆下最快,今日如何遲了?』正想不出來,不覺瞌睡上來,伏著號板打一個盹;只見五個青臉的人跳進號來,中間一人,手裡拿著一枝大筆,把俺頭上點了一點,就跳出去了。隨即一個戴紗帽紅袍金帶的人,揭開廉子進來,把俺拍了一下,說道:『王公請起!』那時俺嚇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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