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七回 慣逢迎片言矜秘奧 辦交涉兩面露殷勤

話說湖南撫台本想借著這回課吏振作一番,誰知鬧來鬧去仍舊鬧到自己親戚頭上,做聲不得,只落得一個虎頭蛇尾。後來又怕別人說話,便叫人傳話給首府,叫他斟酌著辦罷。首府會意,回去叫人先把那個槍手教導了一番話,先由發審委員問過兩堂,然後自己親提審問。首府大人假裝聲勢,要打要夾,說他是個槍手。只顧言東語西,不肯承認。在堂的人都說他是個瘋子。首府又問:「這人有無家屬?」就有他一個老婆,一個兒子,趕到堂上跪下,說:「他一向有痰氣病的。這天本來穿了衣帽到親戚家拜壽,有小工王三跟去。王三回來說:「剛剛走到課吏館,因彼處人多路擠,一轉眼就不見了。」王三尋了半天不見,只得回家報知。後來家中妻子連日在外查訪,杳無消息。今天剛剛走到府衙,聽得裡面審問重犯,又聽說是課吏館捉到的槍手,因此趕進來一看,誰知果然是他。但他實系有病,雖然捐有頂戴,並未出來做官,亦並不會做文章,叩求青天大人開恩,放他回去。首府聽了不理,歇了一回,才說道:「就不是槍手,是個瘋子也監禁的。」那人的妻子還是只在下叩頭。

首府又叫人去傳問請槍手的那位候補知府。那位候補知府說是有病不能親來,拿白摺子寫了說帖,派管家當堂呈遞。首府一面看說帖,管家一面在底下回道:「家主這天原預備來考的,實因這天半夜裡得了重病,頭暈眼花,不能起床。」首府道:「既有病,就該請假。」管家道:「回大人的話,撫台大人點名的時候,正是家主病重的時候。小的幾個人連著公館裡上上下下,請醫生的請醫生,撮葯的撮葯,那裡忙得過來。好容易等到第二天下午,家主稍為清爽些,想到了此事,已經來不及了。」說著,又從身邊把一卷藥方呈上,說道:「這張是某先生幾時幾日開的,那張是某先生幾時幾日開的。」又說:「家主現在還躺在床上不能起來,大人很可以派人看的。」又道「這些醫生都可以去問的。」首府點點頭,吩咐眾人一齊退去,瘋子暫時看管,聽候稟過撫台大人再行發落。

後來首府稟明了撫台,回來就照這樣通詳上去,把槍手當做瘋子,定了一個監禁罪名。

「侯補知府某人,派首具前往驗過,委系有病,取具醫生甘結為憑。惟該守既系有病,亟應先期請假,迨至查出未到,始行遣下續報。雖訊無資雇槍手等弊,究不能辭玩忽之咎。應如何懲儆之處,出自憲裁」各等語。撫台得了這個稟帖,還怕人有說話,並不就批。第二天傳發出一道手諭,帖在府廳官廳上,說:「本部院凡事秉公辦理,從不假手旁人。此番欽奉諭旨考試屬員,原為拔取真材,共求治理。在爾各員應如何格恭將事,爭自濯磨,以副朝廷孜孜求治之盛意。乃候補知府某人,臨期不到,已難免疏忽之愆;復經當場拿獲瘋子某某,其時眾議沸騰,僉稱槍手。是以特發首府,嚴行審訊。旋經該府訊明某守是日有病,某某確有瘋疾,取具醫生甘結,並該瘋子家屬供詞,稟請核辦前來。本部院辦事頂真,猶難憑信,為此諭爾各守、丞、府知悉:凡是日與考各員,苟有真知灼見,確能指出槍替實據者,務各密告首府,匯稟本部院,親自提訊。一經證實,立刻按律嚴懲。飾吏治而拔真材,在此一舉,本部院有厚望焉!特諭。」

這個手諭帖了出來,就有些妒忌那位知府的,又有些當場拿人的,各人有各人的主意,有的是泄憤,有的想露臉,竟有兩個人寫了稟帖去交給首府代遞。次日衙期,一齊到了官廳。頭一個上來拿稟帖交給了首府。首府大略一看,一面讓坐,一面拿那人渾身打量一番,慢慢的講道:「事情呢,本來不錯,就是兄弟也曉得並不冤枉。但是一樣:誰不曉得他是撫台少爺的親戚,我們何苦同他做這個冤家呢。況且就是拿他參掉,剩下來的差使未必就派到你我,而且我們的名字他老人家倒永遠記在心上,據我兄弟看來,諸君很可不必同他多此一個痕迹。果然諸君一定要兄弟代遞,兄弟原不能不遞。但是朋友有忠告之義,愚見所及,安敢秘而不宣。諸君姑且斟酌斟酌再遞何如?」大家聽了首府的話,想想不錯。有些稟帖還沒有出手的一齊縮了回來。就是已把稟帖交給首府的,到此也覺後悔,朝著首府打恭作揖,連稱「領教」,也把那稟帖抽了回來。首府又細加探聽,內中有幾個心上頂不服的,把他們的名字一齊開了單子送給撫台。

撫台見手諭帖出了兩天沒有說話,便按照著首府的詳文辦理,略謂:「某守臨期因病不到,雖非有心規避,究屬玩視,著記大過三次。瘋子暫行監禁,俟其病痊,方待其家人領回。」

一面繕牌曉諭,一面已把前天所考的府、廳一班分別等第,榜示轅門。凡早首府開進來的單子,想要攻訐他兒子妻舅的幾個名字,一齊考在一等之內,三名之後。這班人得了高第,無不頌稱中丞拔取之公。次日一齊上院叩謝。其實弄到後來,前三名仍是撫台的私人。

第一名,委了一個缺出去;二三名都派了一個差使;三名之後,毫無動靜,空歡喜了一陣,始終未得一點好處。至於那位記過的雖然一面記過,一面仍有三四個差使委了下來。眾人看了他雖不免作不平之鳴,畢竟奈何他不得。

只因這一番作為,撫台深感首府斡旋之功,拿他器重的了不得。未久就保薦他人材,將他送部引見。引見之後,過班道台,仍歸本省補用,並交軍機處存記。領憑到省,稟見撫台,第二天就委了全省學務處、洋務局、營務處三個闊差使,又兼院上總文案。

且說這位觀察公,姓單,號舟泉,為人極其漂亮,又是正途出身。俗語說得好:「一法通,百法通。」他八股做得精通,自然辦起事來亦就面面俱到了。他自從接了這四個差使之後,一天到晚真正是日無暇晷,沒有一天不上院。撫台極其相信他固不必說,他更有一種本事,是一天到晚同撫台在一處,凡是撫台的說的話他總答應著,從來不作興說一句「不是」

的。

有天撫台為了一件甚麼交涉事件牽涉法國人在內,撫台寫錯了,寫了英國人了。撫台自己謙虛,拿著這件公事同他商量,問他可是如此辦法。他明明曉得撫台把法國的「法」字錯寫做英國的「英」字,他卻並不點穿,只隨著嘴說:「極是。」撫台心上想:「某字同某人商量過,他說不錯一定是不錯的了。」便發到洋務文案上照辦。幾個洋務文案奉到了這件公事,一看是撫台自己寫的,自然是分頭趕辦。等到仔細校對起來,法國人的事牽到英國人身上,明明是撫台一時寫錯,然而撫台寫的字不敢提筆改,只得捧了公事上來請教老總。單道台道:「這個我何曾不曉得是中丞寫錯。但是在上憲跟前,我們做屬員的如何可以顯揭他的短處。兄弟亦正為此事躊躇。」

此時單道台一面說,一面四下一看,只見文案提調 、候補知府、旗人崇志,綽號崇二馬糊的,還沒有散,便把手一招,道:「崇二哥,快過來!這事須得同你商量。」崇二馬糊忙問何事。單道台如此這般的說了一遍,又道:「現在別無辦法,只有托你二哥明天拿這件公事另外寫一分,夾在別的公事當中送上去,請他老人家的示,看他怎麼批。料想鬧錯過一回,斷乎不會回回都鬧錯的。」

崇二馬糊雖然馬糊,此時忽然明白過來,忙說道:「回大人的話:這件公事,大帥今天才發下來,明天又送上去,不怕他老人家動氣?又該說咱們不當心了。」單道台發急道:「我們文案上碰個釘子算什麼!差使當的越紅,釘子碰的越多,總比你當面回他說大人寫錯了字的好。況且他一省之主,肯落這個的把柄在我們手裡嗎。還是照我辦的好。」崇二馬糊拗他不過,只得依他。等到了第二天送公事上去,果然又把這件公事夾在裡面。撫台一面翻看,一面說話。後來又翻到這件,忽然說道:「這個我昨天已經批好交代單道台的了。」崇二馬糊不響。撫台又說一遍。崇二馬糊回稱:「這是單道說的,還得請請大帥的示。」撫台心上想:「難道昨兒批的那張條子,他失落掉不成?」於是又重批一條。誰知那個法國人的「法」字依舊寫成英國的「英」字。一誤再誤,他自己實實在在未曾曉得。等到下來,崇二馬糊把公事送給單道台過目。單道台看到這件,只是皺眉頭,也不便說什麼。為的旁邊的人太多,他做屬員的人,如何可以指斥上憲之過,倘或被旁邊人傳到撫台耳朵里去,如何使得!看過之後放在一邊。

等了半天,打聽得撫台一個人在籤押房裡,他便袖了這件公事,一個人走到撫台跟前,一掀門帘,正見撫台坐在那裡寫信。他進來的腳步輕,撫台沒有聽見。他見撫台有事,便也不敢驚動,袖了公事,站在當地,一站站了一點鐘。撫台因為要茶喝,喊了一聲「來」,猛然把頭抬起,才看見了單道台。問他幾時來的,有什麼事情。單道台至此方才卑躬屈節的口稱:「職道才進來,因見大帥有公事,所以不敢驚動。」撫台一面封信,一面讓他坐。等信封完,然後慢慢的提到公事。倒是撫台先說:昨天一件什麼事,「不是我兄弟已經同老哥商量好了,批了出去,叫他們照辦嗎?他們今天又上來問我。你看他們這些人可糊塗不糊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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