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四回 慎邦交紆尊禮拜堂 重民權集議保商局

卻說江南官場上自從這位賢制軍一番提倡,於是大家都明白他的宗旨所在,是見了洋人,無論這樣人如何強硬,他總以柔媚手段去迎合他,抱定了「釁不我開」四個字的主義,敷衍一日算一日,搪塞一朝算一朝。制台如此,道、府不得不然;道、府如此,州、縣越發可想而知了。

幾個月前頭,不知那裡死掉一個外國有名的教士。這教士在中國歲數也不少了,一年到頭,勸人為善,卻著實做些好事。偶爾地方上出了甚麼民教不和的案件,只要這位教士到場,任你事情如何棘手,亦無不迎刃而解的。所以各省的大吏亦都感激他。後來奏聞朝廷,不但屢次傳旨嘉獎,而且還賞過他頂戴、匾額。由外洋進來傳教的,總算數一數二的了。誰知皇天不佑好人,他年紀並不大,忽然得了一病就此嗚呼哀哉。他們在教的人開什麼追悼會、紀念會,自有一番典禮,不用細表。

單說這位制台大人,從前因辦交涉也受過他的好處,此時聽見他的凶信,立刻先打了一個電報,足足有好幾百字,去慰唁他的夫人、兒子,又特地派了自己的二少爺同著本省洋務局老總胡道台,帶了吊禮,坐了輪船,前去弔唁。一直等到送過教士的夫人、兒子回國,方才回來。自有此一番舉動,大眾愈加曉得,不但同在世的洋人往來酬應必不可少,就是弔死送葬一切禮信也不能免的。因此便有些州、縣望風承旨,借著應酬外國人以為巴結制台地步。

目下單說江寧府首府該管的一個六合縣。這六合縣在府北一百一十五里,離著省城較近,自然信息靈通。此時做這六合縣知縣的乃是湖南人氏,姓梅,名颺仁,號子賡,行二。

這人小的時候,諸事顢顢頇頇,不求甚解。偶然人家同他說句話,人家說東,他一定纏西;人家說南他一定纏北。因此大家奉他一個表號,叫他做「梅二纏夾」。幸喜他凡事雖然纏夾,只有讀書做八股卻還來得,居然到二十歲上掙得一名秀才,到二十七歲上又掙得一名舉人。有人說:他前一科就該得意的了,只因為一首八韻詩,是「平平平仄仄」平起的,後四韻忘記了,卻又鬧個「仄仄平平仄」,變成功仄起的了。因此,房官看到那裡,圈不下去,就打了下來。批語上拿他三篇文章贊他天花亂墜,只可惜詩上倒了韻,不能呈薦,著實替他惋惜。等到出榜之後,梅颺仁領出落捲來一看,見是如此,不禁氣憤填膺,不怪自己錯了韻,反罵主司去取不公,嘆自己「文章憎命」。當時有他一個同窗聽了他的話,便駁他道:「子賡,你的文章並沒有薦到主司跟前,也不是你文章做得不好,是你詩上弄錯了韻,出了岔子,是怪不得別人的。」梅颺仁至此方才明白過來,曉得自己粗心所致。只是他命中注定有個舉人,到了下一科,便是他發達的那年,自古道:「福至心靈」,三場完畢,沒有出岔子,等到出榜,居然高高的中了。

梅颺仁的父親單名一個蔚字,是個候選通判。此時正跟了一位出使英國大臣鳳大人做隨員在上海。沒有等到聽見兒子的喜信,十天前頭,就跟了欽差坐了公司船起身。他父親的為人生性愛小,歡喜佔便宜。離了上海還沒有三天,這日正值風平浪靜,他一人飯後無事,便踱出來到處閑逛。後來走到一間房艙門裡,齊巧這艙里的外國客人,因事到隔壁艙里同別的客人談天,忘記把自己艙門帶上。這梅蔚看了看艙內無人,又見那張外國床上放著一個很大的皮包。他曉得外國人每逢出門,凡是緊要的東西以及銀錢等類都是放在這皮包裡頭的,他便動了垂涎之念,也不管自己是何職分,並是何身價,且忘記自己這趟跟著欽差出洋還是替國家增光來的,還是替國家丟臉來的,此時都不在念,一心一意只想偷他一票,以為:「我此時身在外洋,就是破了案,也沒有人認得是我的。」主意打定,便躡手躡腳掩入房中,把個皮包提了就走。一提提到自家那間艙內,急忙將門掩上,想把皮包打開來看,誰知又是鎖著的,後來好容易拿小刀子把皮包劃破了,把裡面的東西一齊抖出,誰知這皮包內只有一卷字紙、幾本破書、兩個「金四開」,此外一無所有。他看了雖然失望,因想兩個「金四開」

也值得好幾文錢,總算意外之財,這趟賣買未曾白做,便也甚是開心。後來那個失落皮包的客人當時雖然也著實尋找,後來找不著,又因所失甚微,隨亦沒有追究,所以未曾破案。

船上因為他是中國欽差的隨員,每逢吃飯,都叫他跟著欽差一塊兒吃大菜。用的傢伙,什麼刀叉等類,有些都是金子打的,黃澄澄的著實可愛,而且也很值錢。他看了這個,又捨不得了,每逢吃飯,總要偷人家一兩件小傢伙。而且非但他一個,連他的同事,一位候選知府,也同他一個脾氣。當時船上因為差的東西多了,查來查去,方才查出是中國欽差隨員老爺們乾的事。那船上的洋人便氣極了,不准他們再到大餐間里去吃飯。欽差也曉得了,面子上很難為情,私底下叫了他二人過來,著實申飭他二人一頓。梅颺仁的父親還不服,說道:「咱們中國的錢被他們外洋弄去的也不少了,趁此拿他點東西也樂得的。」欽差聽了格外生氣。到了倫敦,就想咨送他回國的,因為接到電報,曉得他的兒子中舉,因此才擱了下來。

後來還鬧出許多笑話,下文再表。

目下單說這梅颺仁中舉之後,接到他父親從英國寄回來的家信,自然有一番歡喜說話;接著又勉勵他,無非叫他潛心舉業,預備明年會試。末後說到自己,還要自己信口胡吹,說他自到外洋辦理交涉,同洋人如何接洽,洋人如何相信他,欽差如何倚重他。好在沒有對證,騙騙自己的兒子罷了。信上還說:「我的底子不過通判,將來保舉雖然可靠,然而一保同知,再保知府,三保道員,其中甚費周章,而且耽誤時日。」意思想叫兒子把家裡的幾畝薄田,還有幾處市房,一齊盤給人家,拿出錢來,等兒子明年上京會試的時候,替他上兌捐一個分省補用知府,如此一保便成道員,似乎來的快些。梅颺仁得信之後,遵照辦理。

等到事情辦妥,已經過了新年,急急起身,跟了大幫舉子上京會試。頭二場幸喜沒出岔子。到了第三場,他每策 止限定三百字,不知怎麼一個不留心,多拽了一張,鬧了一個曳白 。他急了,便胡湊亂湊,把這條策多湊了一頁。雖然沒有被帖,然而每篇都是三百字,這篇鬧了個「大肚皮」,文理又不甚貫串,自然就吃了這大肚皮虧了。等到出榜,名落孫山,心上好不懊惱。一面急忙忙想替老人家把官捐好,便即出京。

齊巧這年山西鬧荒,開辦急賑。忽有人同他說起:「目下只要若干銀子,捐一個大八成知縣,馬上就得了缺。」他聽說不覺心上一動,說:「老人家的保舉總在三年之後,等到開保的前頭再給他報捐也不為遲,何如我此刻先拿這錢自己捐個大八成知縣?倘或選得一個好缺,這兩年之內,先賺上幾萬銀子,也未可知。」主意打定,便把老子的事情閣起,先辦自己的事。果然天從人願,不到半年,便選到江南做實缺知縣去了。總算他官運亨通,一選就選到江南六合縣知縣。到省的時候還是前任制台手裡。前任制台是個老古板,見面之後,問了幾句話,梅颺仁都是老老實實回答的。前任制台喜歡他,說他是書生本色,因此並不留難,馬上就叫藩台掛牌,飭赴新任。到任之後,公事一切尚稱順手,過了半年,無甚差錯。

制台既是古板,有些性情,同洋人交涉的事件,自不免就要據理直爭,不肯隨便了事,因此洋人在他手中不甚得意。上憲既如此,做下屬的也想以氣節自見,都要批駁洋人一兩件事情,以為表見之地。

這梅颺仁的為人,雖然沒有什麼大閱歷,然而上司的意旨卻也不敢不留心;既留了心,還有什麼不照著辦的。六合縣在內地,同洋人來沒有什麼交涉。一天有個教民欠了人家的錢不還,被他抓住了理,打了這教民一頓。這教民本來是個不安分的,所以教士並不來保護他。梅颺仁因此揚揚自得,便上了一個稟帖,以顯他的能耐。齊巧前任制台奉旨來京,未曾來得及批他這個稟帖,已經交卸,後任就是現在這位媚外的新制台了。在拉管卷內看見這個稟帖,心上老大不高興,便說:「朝廷敦崇睦誼,視教民如赤子,不憚三令五申,叫地方官極力保護,該令豈無聞知?乃膽敢虐待教民,又復砌詞瀆稟,以為見好地步,實屬糊塗廖妄!除嚴行申飭外,並記大過三次,以為妄啟外釁者戒!」不倫不類,罵了下來。梅颺仁接著一看,賽如一盆冷水從頭頂上直澆下來,心想:「前任制憲是如此,後任制憲又是如此,真正叫我們做屬員的為難死了!但為今之計:當王者貴,少不得跟著改變從前的宗旨,或者還可立腳。」

凡是初次出來做官的人,沒有經過風浪,見了上司下來的札子,上面寫著什麼違干、未便、定予嚴參等字樣,一定要嚇的慌做一團,意思之間,賽如上司已經要拿他參處的一般。

後來請教到老夫子,老夫子譬解給他聽,說:「這是照例的話句,照例的公事,總是如此寫的。」頭一次他聽了,還當是老夫子寬慰他的話,等到二次、三次弄慣了,也就膽子放大,不以為奇了。又凡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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