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四回 跌茶碗初次上台盤 拉辮子兩番爭節禮

卻說申守堯因為跟他拿衣帽的老媽說出他的窘況,一時面上落不下去,只得嗔怪老媽不會說話,順手一個巴掌打了過去,不料用力過猛,把老媽打倒了。偏偏這個老媽又是個潑辣貨,趁勢往地下一躺,說了聲「老爺,你儘管打!你打死我,我也不起來了!」說完了這句,就在地下號陶痛哭起來。幸虧這時候,有些小老爺因為方才站班已經見著首府,他們說話的檔口,早已散去十之八九,此時所剩不過五六個人,被他這一哭,卻驚動了許多人,一齊圍住來看。申守堯只得紅著臉,彎了腰去拖他;拖不起來,只得盡著罵他。罵了又要還嘴;氣極了,舉來腿來又是兩腳。那老媽見老爺動手動腳,索性賴著不起來,只是哭著喊冤枉。府衙門裡的號房、把門的出來吆喝都不聽,後來還虧了本府的門政大爺出來罵了兩句,又說拿他送到首縣裡去,方才住了哭,站了起來,拿手在那裡揉眼睛。此時弄得個申守堯說不出的感激,意思想走到門政大爺跟著敷衍兩句,誰知等到走上前去,還未開口,那門政大爺早把他看了兩眼,迴轉身就進去了。申守堯更覺羞赧無地自容,意思又想過來趁熱吆喝老媽兩句,誰知老媽早已跑掉,靴子、帽子、衣包都丟在地下,沒有人拿。申守堯更急得沒法。隨鳳占說:「可惜兄弟還要到別處拜客,否則我叫我的跟班的替你拎了回去了。」申守堯道:「不消費心。」

幾個人當中,畢竟是老頭子秦梅士古道熱腸,便說:「守兄的衣帽脫下來沒有人拿,我們怎麼走呢?」說完,喊了一聲「小狗子」。只見一個面黃肌瘦的小廝應了一聲,跑過來叫了一聲「爸爸」,一旁侍立,卻舉起一隻袖子來擦鼻涕。老頭子道:「這位是隨老伯,這位是申老伯,見過了沒有?」小狗子說:「申老伯是認得的,只是隨老伯沒有見過。」老頭就叫他請安。小狗子果然請了一個安,叫了聲「老伯」。隨鳳占便曉得是老頭子的兒子了,於是拉住了手,問長問短,又道:「世兄品貌非凡,將來是要一定發達的。」老頭子道:「承贊,承贊。這是三小兒,今年已經十五歲了,不肯讀書,外才倒還有點。每逢兄弟上衙門,省得帶人,總是叫他跟著,或是拿拿衣帽,或是拜客投投帖。這些事情還做得來。」老頭子一面說,一面回頭吩咐兒子道:「你在這裡站著聽什麼!還不拿鞋來給我換!」小狗子聽說,立刻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布包,把鞋取出,等他爸爸換好。老頭子亦一面把衣裳脫下折好,同靴子包在一處,又把申守堯的包裹、靴子、帽盒,亦交代兒子拿著。申守堯先還不肯,老頭子一定要好,只得隨他。無奈小狗子兩隻手拿不了許多。幸虧他人還伶俐,便在大堂底下找了一根棍子,兩頭挑著,又把他爸爸的大帽子合在自己頭上,然後挑了衣包,吁呀吁呀的一路喊了出去。眾人至此方曉得老頭子拿兒子是當跟班用的。

閑話少敘。單說秦梅士打發兒子把申守堯的衣帽送到他的寓處,只見那老媽正坐在堂屋裡哭罵哩,氣得申守堯要立刻趕他出去。老媽坐著不肯走,口稱:「要我走容易,把工錢算還了給我,我立刻走。還有老爺許我的,天天跟著上衙門拿衣帽,另外加錢給我的。」申守堯道:「那時說明白,有了差使再貼補你,如今我老爺並沒有得什麼差使,你怎好問我要呢?」老媽道:「這個不貼,送禮的腳錢總應該給我的了。」申守堯道:「送禮也有限得幾注。」老媽道:「不管他多少,總是我名分上應得的錢。老爺,你是做官做府的人,難道還吃我們這幾個腳錢不成?我記得清清楚楚,自從去年五月到如今,大大小小,也有三塊多錢的腳錢。從前你老爺說過,這筆錢要提給太太六成,餘下的替我們收著一塊兒分。如今多算點,太太名下算扣掉兩塊大洋,還有一塊多錢的多餘。連著十三個半月的工錢,一個月八角洋錢,八得八,三八兩塊四,再加半個月四角洋錢,一共是十元八角。加上腳錢。老爺,我就再讓些,你一共給我十二塊洋錢罷。」

申守堯一聽老媽要許多錢,急得頭裡火星直迸,恨不得伸手就要打他,嘴裡嚷著罵:「混帳王八蛋!豈有此理!我老爺那裡欠你這許多工錢?我有數的,也不過還該你三個月沒有付,如今倒賴我說是有十三個半月沒付,真正豈有此理!就是送禮的腳錢,我也是筆筆有帳,通共不到一塊錢。除掉太太的六成,所余不過三四角洋錢,那裡有這許多?明明訛人罷哩!本來這錢我是要立刻給你的,因為你會訛人,如今把腳錢罰掉,我不給了。」老媽道:「還有工錢呢?」申守堯道:「依我算三個月工錢就拿了去。彼此一刀兩斷,永遠不準進我的大門!」老媽道:「好便宜!你倒會打如意算盤!十三個半月工錢,只付三個月!你同我了事,我卻不同你干休!還有送禮的腳錢,也不能少我半個的!老爺,你試試!你如果少我一個錢,我同你到江夏縣打官司去!賴了人家的工錢,還要吃人家的腳錢,這樣下作,還充什麼老爺!」申守堯不聽則已,聽了他這番議論,立刻奔上前來,一手把老媽的領口拉住,要同他拚命。老媽索性發起潑來,跳罵不止,口口聲聲「老爺賴工錢!吃腳錢」!

他主僕拌嘴的時候,太太正在樓上捉虱子,所以沒有下來,後來聽得不象樣子,只得蓬著頭下來解勸。其時小狗子還未走,亦幫著在旁邊拉申守堯的袖子。小狗子一手拉,一面說道:「申老伯,你不要去理那混帳東西。等他走了以後,老伯要送禮,等我來替你送,就是上衙門,也是我來替你拿衣帽,這些事情我都會做。不稀罕他,取他的寶!」申守堯道:「世兄,你是我們秦大哥的少爺,我怎麼好常常的煩你送禮拿衣帽呢?」小狗子道:「這些事我都做慣的,況且送禮是你申老伯挑我嫌錢,以後十個錢我亦只要四個錢罷了。」申守堯聽了他的話,又是好笑,又是好氣,心想:「我們當佐班的竟不曉得是些什麼東西,養出來的兒子都如此的下作!」

正想著,齊巧太太亦下來了,見是老爺同老媽嘔氣,太太心上是明白的,曉得老爺這兩天是沒有錢,不要說是十二塊,就是三塊亦拿不出;面子上只得勸老爺不要生氣,卻丟了個眼色把老媽召呼到後面窩盤 他,叫她不要生氣,仍舊做下去,「老爺一時氣頭上說的話是不好作準的。」起先老媽還一口咬定不答應,禁不住太太左說好話,右說好話,面情難卻,也只好住下來再說。

當時,秦小狗子把申守堯拉開之後,即便把衣帽等等一一點交清楚。申守堯留他吃茶也不要,留他吃飯也不要,嘴裡雖說不要,兩隻腳只是站著不肯走。申守堯摸不著頭腦,問他:「有什麼話說?」他說:「問申老伯要八個銅錢買糖山查吃。」可憐申守堯的搭連袋那裡有什麼銅錢!但是小狗子開了口,又不好回他沒有,只得仍舊進去同太太商量。太太道:「構前天當的當,只剩了二十三個大錢,在褥子底下,買半升米還不夠。今日又沒有米下鍋,橫豎總要再當的了。你就數八個給他。餘下的替我收好,我還要用兩天呢!」一霎時申守堯把錢拿了出來。小狗子爬在地下給申老伯磕了一個頭,方才接過銅錢,一頭走,一頭數了出去。

小狗子去了,申守堯聽了聽後面沒有聲息,曉得太太已經把老媽窩盤好了,不至於問他要錢,於是一塊石頭放下。這天仍是太太叫老媽出去當了當買了米來,才有飯吃。等到做好,太太一頭吃飯,一頭數說道:「當初我嫁你的時候,並不想什麼大富大貴,只圖有碗飽飯吃也夠了。後來你出來做官,我們老人家還說:『如今好了,某人出去做了官,你可以不愁的了。』人家做官是升官發財,誰曉得我們做官是越做越窮,眼前當都沒得當了!照此一天一天的下去,叫我怎麼樣呢!」申守堯聽了太太的話,滿面羞慚,說道:「我自從出來做官,也總算巴結的了,衙門牌期沒有一回不到。時運不濟,叫我也沒法想!」說罷,連連嘆氣。太太更是撲簌簌的淚如雨下,索性飯亦不吃了。申守堯看了這個樣子,亦只吃了半碗飯,湊巧有朋友來找他,也就出去了。

向來申守堯吃了中飯出門,一定是要半夜裡才回來,這天出去了不到兩個鐘頭就回來了。一進門,拍手跳腳,竟把他興頭的了不得!太太見了反覺稀奇,問他:「為什麼大早的回來?」他說:「好了!好了!我們做佐班的向來是被人家壓住了頭做的,沒有人拿我們當作人的。如今好了,有了出頭之日了!」太太問他:「怎麼有了出頭之日?」申守堯道:「我剛才同朋友出門,走到素來我同他商量借錢的胡太爺家。齊巧胡太爺出差回來,稟見藩台。藩台同他說:『剛剛從院上下來,制台今天已有過話:自從明天起,凡是佐雜一班,一概有個坐位,不像從前只是站著見了。』制台還說:『大小都是皇上家的官,我瞧他不起,便是褻瀆朝廷的命官。坐了下來,他們有什麼話,都可以同他談談。』太太,你想這位制台也總算好的了。想我候補了十幾年,真正氣也受夠了。到底如此,彼此坐下談兩句,他也好曉得曉得我。你不記得今年八月里,算命的還說我今年流年臘月大利?看來就此得法,也未可知。而且還有一樣,藩台見制台也不過有個坐位,如今我們佐班竟同藩台一樣,你想這一跳跳的多高!」

太太聽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