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回 息坤威解紛憑片語 紹心法清訟詡多才

話說瞿太太零時過得江來,下船登岸。轎夫仍把轎子抬起,都說:「怎麼一個大地方,曉得老爺在那裡?到那裡去問呢?」到底瞿太太有才情,吩咐一個跟班的,叫他到夏口廳馬老爺衙門裡去,就說是制台衙門裡來的,要找瞿老爺,叫他打發幾個人幫著去找了來。家人奉令,如飛而去。瞿太太也不下轎。就叫轎夫把轎子抬到夏口廳衙門左近,歇了下來等回信。原來這位夏口廳馬老爺在湖北廳班當中,也很算得一位能員,上司跟前巴結得好,就是做錯了兩件事,亦就含糊過去了。他雖是地主官,也時常到戲館裡、窯子里走走,不說是彈壓,就說是查夜。就是瞿耐庵、笪玄洞幾個人,近來也很同他在一塊兒。瞿耐庵討愛珠一事,他深曉得,昨夜請客,他亦在座。這天在衙門裡,忽然門上人上來回:「制台衙門有人來問瞿大老爺,叫這裡派人幫著去找。」他便急得屁滾尿流,立刻叫門上人出來說:「瞿大老爺新公館在洋街西頭第二條弄堂,進弄右手轉彎,第三個大門便是。」又派了兩名練勇同去引路。當下又問:「制台衙門裡甚麼人找他?為的是什麼事?」來人含含糊糊的回了兩句,同了練勇自去。走不多時,遇見瞿太太的轎子,跟班的上前稟復說:「老爺在某處新公館裡。」

瞿太太一聽「新公館」三個字,知道老爺有了相好,另外租的房子,這一氣更非同小可!隨催轎夫跟著練勇一路同到洋銜西頭,按照馬大老爺所說的地方,走進弄堂,數到第三個大門,敲門進去。瞿太太在轎子里問:「這裡住的可是姓瞿的?」只見一個老頭子出來回道:「不錯,姓『徐』。你是那裡來的?」瞿太太不由分說,一面下轎,一面就直著嗓子喊道:「叫那殺坯出來!我同他說話!辦的好公事!天天哄我在局子里,如今局子搬到這裡來了!快出來,我同你去見制台!」一面罵,一面又號令手下人:「快替我打!」其時帶來的人都是些粗鹵之輩,不問青紅皂白,一陣乒乒乓乓,把這家樓底下的東西打了個凈光。那個老頭子氣昏了,連說:「反了!反了!這是那裡來的強盜!」正鬧著,瞿太太已到樓上搜尋了一回,一看樣子不對,急忙下樓,問同來的練勇道:「可是這裡不是?怎麼不對呀?」那房主老頭兒也說道:「你們到底找的是那個?怎麼也不問個青紅皂白,就出來亂打人!世界上那有這種道理!」瞿太太自知打錯,連忙出門上轎,罵手下人糊塗,不問明白就亂敲門。

老頭子見自己的東西被他們搗毀,如今一言不發,便想走出去上轎,立刻三步並做兩步跑出來,拉住轎杠要拚命。幸虧有兩個練勇助威,一陣吆喝,又要舉起鞭子來打,才把老頭子嚇回去了。

這裡瞿太太在轎子里還罵手下人,罵練勇。內中的一個練勇稍須明白些,便說:「莫不是我們轉灣轉錯了罷?我們姑且到那邊第三家去問聲看。」剛剛走到那邊第三家門口,只見本公館裡另外一個管家正在那裡敲門。瞿太太一見有自己的人來敲門,便道:「就是這裡了!」那管家一見太太趕到,曉得其事已破,連忙上前打一個千,說道:「替太太請安。小的亦是來找老爺的,想不到太太也會找到這裡來。」瞿太太道:「你們一個鼻子管里出氣,做的好事情,當是我不知道!如今被我訪著了你倒裝起沒事人來了!你仔細著!等我同你老爺算完帳再同你算帳!」說完,推門進去。卻不料其時瞿老爺已不在這裡了,只有新娶的愛珠同一個老媽在樓上,一見樓下來了許多人,知道不妙,坐在樓上不敢則聲。瞿太太因剛才打錯了人家,故到此不敢造次,連問兩聲,不見有人答應,便即邁步登樓。一見樓上只有兩個女人,不敢指定他一定是老爺的相好,只得先問一聲:「這裡可是瞿老爺的新公館?」愛珠望望他,並不答應。瞿太太只得又問,歇了半晌,愛珠才說道:「你是什麼人?為什麼走到這裡來?」瞿太太見問,反不免楞住了。站在扶梯邊,進不得進,退不得退。

正在為難的時候,忽然胡福上來報道:「太太,正是這裡。跟班老爺出門的黃升報信來了。」瞿太太一聽是這裡,立刻膽子放大,厲聲說道:「叫他上來!」黃升上樓見了太太,就跪在地下嗑頭,說是替太太叩喜。瞿太太發怒道:「老爺討小,他歡喜,我是沒有什麼歡喜,用不著你們來巴結!我是不受這一切的!」黃升道:「小的替太太叩喜,不是這個,為的是老爺掛了牌了。」瞿太太一聽「掛牌」二字,很像吃了一驚似的,連忙問道:「掛那裡?」黃升道:「署理興國州。」瞿太太道:「這一個缺也罷了,但是還不能遂我的心愿。橫豎我們這位老爺,無論得了甚麼缺,出去做官總是一個糊塗官。你們不相信,只要看他做的事情。他說年紀大了,愁的沒兒子,要討小,難道我就不怕絕了後代?自然我的心比他還急。我又沒有說不准他討小。如今瞞著我做這樣的事情,你們想想看,叫我心上怎麼不氣呢!」

眾人一見太太嘴裡雖說有氣,其實面子上比起初上樓的時候已經好了許多。就以瞿太太本心而論,此番率領眾人一鼓作氣而來,原想打一個落花流水;忽然得了老爺署缺信息,曉得乾娘寶小姐的手面做到,心中一高興,不知不覺,早把方才的氣恨十分中撇去九分。但是面子上一時落不下去,只得做腔做勢,說道:「我末,辛辛苦苦的東去求人,西去求人,朝著人家磕頭禮拜,好容易替他弄了這個缺來。他瞞著我,倒在外頭窮開心。我這是何犯著呢。他指日到任,手裡有了錢,眼睛裡更可以沒有我了。不如我今天同他拚了罷!我也沒福氣做什麼現任太太,等我死了,好讓人家享福!」說道,便要尋繩子,找剪子,要自己尋死。一眾管家老媽只得上前解勸。此時新姨太太愛珠坐在窗口揩眼淚,只是不動身。一眾管家因聽得老爺掛牌,都不肯多事,一個個站著不動。瞿太太看了,愈加不肯罷休,說:「你們都是幫著老爺的,不替我太太出力!老爺得了缺,你們想發財;你們可曉得老爺的這個缺都是太太一人之力么?既然大家沒良心,索性讓我到制台衙門裡去,拿這個缺仍舊還了制台,叫他另委別人。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我又不是眾人的灰孫子!」說罷,大哭不止。

正鬧著,人報:「馬老爺上來。」原來瞿太太初上樓之後,齊巧瞿耐庵亦從外頭回來,剛進大門,一聽說是太太在這裡,早嚇得魂不附體。知道事情不妙,心上盤算了一回:「別的朋友都靠不住,只有夏口廳馬老爺精明強幹,最能隨機應變,不如找了他來,想個法子把個閻王請開,不然,饑荒有得打哩!」想好主意,剛出大門,那邊第三家被太太打錯的那個姓徐的老頭兒趕了過來,一把拉住瞿耐庵,說:「你太太打壞了我的東西,要你賠我!你若不賠,我要叫洋東出場,到領事那裡告你的!」瞿耐庵聽了,頓口無言。還是跟去的管家會說話,朝姓徐的千賠不是,萬賠不是,才把老爺放手。瞿耐庵得了命,立刻一溜煙跑到夏口廳衙門,將以上情形同馬老爺說知。馬老爺無可推卻,只得趕了過來。瞿太太雖然從未見面,事到此一問,也說不得了。

當下馬老爺上樓,也不說別的,但連連跺腳,說道:「要人家冒名頂替,亦得看什麼人去!他們叫耐庵頂這個名,我就說不對,如今果然鬧出事來了!如今果然鬧出事來了!打錯了中國人還不要緊,怎麼打到一個洋行買辦家去!馬上人家告訴了洋東,洋東稟了領事,立時三刻,領事打德律風 來,不但要賠東西,還要辦人。大家都是好朋友,叫我怎麼辦呢!」他說的話雖然是沒頭沒腦,瞿太太聽了,大致亦有點懂得,本來是坐著的,到此也只好站了起來。馬老爺裝作不認識,連問:「那一位是瞿太太?……」管家們說了。馬老爺才趕過來作揖,瞿太太也只得福了一福。

馬老爺又說道:「這事情只怪我們朋友不好,連累大嫂過這一趟江,生這一回氣。這女人本是在窯子里的,因為老鴇凶不過,所以兄弟起頭,合了幾個朋友,大家湊錢拿他贖了出來。兄弟是做官人,如何討得婊子;眾朋友都仗義,你亦不要,我辦不要,原想等個對勁的朋友,送給他做姨太太。當時就有人送給我們耐庵兄的。兄弟曉得耐庵兄的脾氣,糊裡糊塗,不是可以討得小的人,所以力勸不可。當時朋友們商議,大家拿出錢來養活他,供他吃,供他用,還要門口替他寫個公館條子,省得不三不四的人鬧進來。大嫂是曉得的:我們漢口比不得省城,游勇會匪,所在皆是,動不動要闖禍的;有了公館條子,他們就不敢進來了。其時便有朋友說玩話:『耐庵兄怕嫂子,不敢討小,我偏要害他一害,將來這裡我就寫個瞿公館,等老嫂子曉得了,叫他吃頓苦頭也是好的。』條子如今還沒有寫,不料這話已經傳開,果然把大嫂騙到這裡,嘔這一口氣,真正豈有此理!」

瞿太太聽說,低頭一想:「幸虧沒有動手,几几乎又錯打了人!」又轉念想道:「如果不是這裡,何以我叫人請問你馬老爺,你馬老爺派了練勇同我到這裡來呢?為甚麼黃升亦到這裡來找老爺呢?」當把這話說了出來。馬老爺賴道:「我並沒有這個話。果然耐庵討了小,要瞞你嫂子,我豈肯再叫人同了你來。一定是我們門口亦是聽了謠言,以訛傳訛。大嫂斷斷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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