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九回 省錢財懼內誤庸醫 瞞消息藏嬌感俠友

話說瞿太太從院上回來,在轎子里聽說老爺跌斷了一條腿,這一驚非同小可!連忙問道:「怎麼好端端的會把腿跌斷了?是什麼時候跌斷的?」跟班回道:「今兒早上,老爺送過太太上轎之後,也就到了局子里辦公事;但是今兒一天總是低著頭想心事,沒精打彩,沒有吃飯就回來的。恰恰進門,提著褲子要去解手。小的正走過,看見擺尿缸的地方原來潮濕,亦不曉得那一位在尿缸旁邊掉了一個錢在地下。老爺見了錢,彎著腰要去拾,不想怎樣一個不留心就滑倒了,弄得滿身是溺還在其次,只聽老爺『啊唷』一聲,說是一條腿跌斷了。」瞿太太罵道:「混帳東西!地下掉了錢,你們不去拾,要叫老爺去拾!」跟班的道:「小的又沒瞧見錢,後來是老爺說了出來才曉得的。」瞿太太道:「跌壞了怎麼樣?請大夫瞧過沒有?」跟班的道:「老爺跌倒之後,只顧啊唷的叫。他老人家的身坯來得又大,小的一個人怎麼拉得動他。好容易找了打雜的、廚子、轎夫,才把他老人家連抬帶扛的抬進上房床上睡下。齊巧那個會說外國話的胡二老爺有事來拜會,一聽說是他老人家跌斷了腿,胡二老爺就急了,說道:『我們做官的人全靠著這兩條腿辦事,又要磕頭,又要請安,還要跑路。如今把他跌折了,豈不把吃飯的傢伙完了嗎!』到底胡二老爺關切,進去看過老爺之後,立刻就出去找了一位外國大夫來瞧了一瞧。」瞿太太大驚道:「為甚麼不請一個傷科看看?那外國大夫豈是我們請得起的?」跟班的道:「老爺亦何嘗不是如此說,所以一聽見胡二老爺說請外國大夫,可把他老人家急死了,說:『我這分家私都交給他還不夠!我情願做個殘廢罷!』誰知胡二老爺硬作主,自己去把個外國大夫請了來。老爺一定不要看,胡二老爺捉住老爺的腿,一定要看。外國大夫看了一回,便說:『治雖可治,將來走起路來,不免要一瘸一拐的呢。』胡二老爺道:『好好好,只要能夠會走路,可以磕得頭,請得安,就做個瘸子也不打緊。』外國大夫道:『倘若只要磕頭請安,那是我敢寫得包票的。』後來胡二老爺要他包醫,他要三十兩銀子。」瞿太太道:「老爺怎麼說?」跟班的道:「老爺急的什麼似的,暗底下拉了胡二老爺好幾把,朝著他搖頭,說是不要他包醫。胡二老爺沒法,方才又打了兩句外國話,同著外國大夫走的。」

瞿太太一聽這話,方才把一塊石頭落地。一面往上房裡走,一面又問:「可請個傷科來瞧過沒有?」跟班的道:「請是請過一個走方郎中瞧過,亦要什麼十五塊錢包醫,老爺還嫌多。後來請了一個畫辰州符 的來到家裡畫過一道符,一個錢沒花,亦沒見什麼功效。」太太道:「為什麼不早送個信給我?」跟班的道:「小的趕到戴公館,說太太到了制台衙門裡去了。太太,你想,制台的衙門可是我們進得去的,所以小的也就回來了。」

正說著,太太已到上房,走進裡間一看,老爺正睡在床上哼哼哩。太太把帳子梟開,望了一望,問了聲「怎麼好好的會把腿跌壞了」,又問:「現在痛的怎麼樣了?那個畫符的先生,他可包得你不做殘廢不能?」老爺正在痛得發暈,一聽太太的聲息,似乎明白了些,但回答得兩句道:「你回來了?今天幾乎拿我跌死!」說完了這兩句,仍舊哼哼不已。太太就在床沿上坐下,嘆了一口氣,說道:「我們又不是沒有見過錢的人!你要錢用,儘管告訴我,自然有地方弄給你,何犯著為了一個錢跌斷一條腿呢!如果一個治不好,當真的不能磕頭請安起來,你這一輩子不就完了嗎!叫我這一輩子指望什麼呢!」說著,也就唬嗤唬嗤的哭起來了。

瞿耐庵道:「你別哭了。現在既已回來,該應怎麼找個大夫給我瞧瞧。」太太道:「外國大夫價錢大,無論如何,我們是請不起的,這個也不用提他了。如今你們趕快把傷科獨眼龍王先生請了來,問他要多少錢,我給他。務必今夜裡請他來一趟!就是睡了覺也要來的!」跟班的去了一會,回來說道:「王先生說的:一過晚上十點鐘,就是拿八抬轎去抬他也不來的。有話明天時晨再講罷。」太太道:「這東西混帳!你去同他說,他再不來,我去叫制台衙門裡的人押著他來,看他敢不來!」說著,就想坐轎子再回到制台衙門裡去。還是瞿耐庵明白,連連搖手,道:「現在是什麼時候了!去不得!去不得!你這一往回,要有多少時候?再等一會天就亮了。一會再去請他,他總要來的,何苦半夜裡吵到制台衙門裡去。請了來請封仍舊一個錢不能少的。我多熬一會就是了。」太太一想,他話不錯,只得依他。

果然不多一刻,天也亮了。又過了一會,太太忙叫人去請獨眼龍王先生。家人去了好半天才回來,說道:「先生才起來,正看門診,總得門診看完了才得來呢。」瞿耐庵夫婦無法,只得靜等。

誰知一等等到下半天四點鐘敲過,王先生才來。當時引進上房,先問:「是怎麼跌的?」瞿耐庵連忙伸出來給他看。王先生生來只有一隻眼,歪著頭,斜著眼,看了一會,說是:「骨頭跌錯了筍了,只要拿他扳過來就是了,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瞿太太在帳子後頭說道:「既然如此,就請你先生替他扳過來就是了。」王先生道:「如果是別人家,一定要他五十塊大洋,你們這裡,打個九折罷。」瞿太太把舌頭一伸,道:「要的可不少!怎麼比外國大夫還貴?」王先生也不答腔。瞿太太又再三同他磋磨。王先生道:「要我治,我得這個價錢;要省錢,可以不必請我。你們要曉得:你們老爺這條腿是值錢的,不比尋常人的腿,不要磕頭,不要請安,可以隨隨便便的。我要替他弄好,三五天就要叫他走路哩。外面有外敷的葯,裡頭有內托的葯。我這副葯。珍珠八寶,樣樣都全,但是這副葯本就得四十塊大洋。倘若只要扳扳好,不消上藥,也費我半點鐘工夫,至少也得五塊洋錢。」瞿太太道:「只要你扳扳好,不敷藥,可以不可以?」王先生道:「這也沒有什麼不可以,不過好得慢些。跌壞的雖是骨頭,那骨頭四面的肉就因此血不流通;血不流通,這肉豈不是同死的一樣。將來一點點都要爛的;爛過之後,還得上藥,然後去腐生新。合算起來,化的錢只有比我多些,還要耽擱日子。你們划算得來,我就依著你做。我原是無可無不可的。」瞿太太一想,四十五塊錢總嫌太多,心上思量:「且叫他把骨頭的筍頭扳進。至於葯可以不用他的,昨天我在干外婆屋裡看見玻璃櫥里擺著藥瓶,什麼跌打損傷葯、生肌散,樣樣都有,我只要去討點就是了,只怕還要比他的好些哩。」主意打定,便道:「好些的葯我們自己有,只要至制台衙門裡去討來。現在只要你先生替他扳准了就是了。」王先生一聽生意不成功,一來是心上不高興,二來也是他本事有限,當下不問青紅皂白,能扳不能扳,便拉住瞿耐庵的腿,看準受傷的地方,用兩隻手下死力的一扳。只聽得床上啊唷的一聲,瞿耐庵早已昏暈過去了。

瞿太太正在帳子後頭,一聽這個聲響,知道不妙,立刻三步並做兩步,趕到前面,忙問:「怎的?」王先生也不打言。瞿太太梟開帳子一眼,只見老爺已經兩眼直翻,氣息全無,頭上汗珠子的黃豆大小。瞿太太一見這個樣子,曉得是被王先生扳壞了。又見王先生拿神子卷了兩卷,把條腿夾在夾肢窩裡,想用蠻勁再把這條腿扳過來。瞿太太發急道:「先生!你快鬆手罷!再弄下去,他的腿本來不折的,倒被你一弄弄折了也論不定!如今的人還不知是活是死哩!」一面說,一面又拿老爺掐人中,渾身的揉來揉去。幸虧歇了不多一會,瞿耐庵慢慢的回醒過來,只是「啊唷啊唷」的喊痛。大家一見老爺有了活命,方始放心。

王先生受了瞿太太的埋怨,只好鬆手,站在一旁,瞪著一隻眼睛在那裡呆望。好容易瞧著瞿老爺有了活氣,他又想上前去用勁。瞿太太連忙搖手道:「你快別來了!你再來來,我們老爺要送在你手裡了!叫門房裡趕緊替先生打發了馬錢,請先生回府罷。」王先生無法,只得跟了跟班的走到門房裡,替他發給了四百錢的馬錢。王先生不答應,一定要五塊洋錢,說:「我是你們請了來的,同你們太太講明白的,不下藥,單要五塊洋錢。現在是你們不要我治,並不是我不治。如今要少我的錢可不能。」門房裡人道:「你先生的本事太好,所以不請你治!老實同你說,你的本事一個錢不值!現在給你四百錢,已經有你面子了,不走做甚……」王先生一見門房裡人罵他,愈加不肯干休,賴在門房裡不肯去,說:「你們要壞我的招牌,我是要同你們拚命的!」門房裡人道:「這王八羔子不走,真箇等做……」一面說,一面就伸出手來打了王先生兩拳。王先生氣急了,於是躺在地下喊地方救命。鬧的大了,上房裡都聽見了。瞿耐庵睡在床上,說道:「這種人同他鬧什麼!給他兩個錢,叫他走罷。」瞿太太道:「你有錢你給他,我可是沒有這多錢。他肯走就走,不肯走,我去到制台衙門裡去一聲說,叫首縣押著他走!」一面說,一面自己走到外頭叫底下人趕他出去。正吵著,齊巧胡二老爺走來看瞿耐庵的病。瞿太太連忙退回上房。胡二老爺便問:「吵的什麼事?」門房裡人說了。還是胡二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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