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七回 繳憲帖老父託人情 補札稿寵姬打官話

話說湖北湍制台從前曾做過雲南臬司,彼時做雲南藩司的乃是一個漢人,姓劉,名進吉。他二人氣味相投,又為同在一省做官,於是兩人就換了帖,拜了把兄弟。後來湍制台官運亨通,從雲南臬司任上就升了貴州藩司,又調任江寧藩司,升江蘇巡撫;不上兩年,又升湖廣總督,真正是一帆風順,再要升得快亦沒有了。劉進吉到底吃了漢人的虧,一任雲南藩司就做了十一年半,一直沒有調動。到了第十二年的下半年,才把他調了湖南藩司,正受湖廣總督管轄。官場的規矩:從前把兄弟一朝做了堂屬,是要繳帖的。劉藩司陛見進京,路過武昌,就把從前湍制台同他換的那副帖子找了出來,拿了紅封套套好,等到上衙門的時候,交代了巡捕官,說是繳還憲帖。巡捕官拿了進去。湍制台先看手本,曉得是他到了,連忙叫「請」。巡捕官又把繳帖的話回明。湍制台偏要拉交情,便道:「我同劉大人交非泛泛。你去同他說,若論皇上家的公事,我亦不能不公辦;至於這帖子,他一定要還我,我卻不敢當。總而言之:我們私底下見面,總還是把兄弟。」巡捕官遵諭,傳話出來。劉藩司無奈,只得受了憲帖,跟著手本上去。見面之後,無非先行他的官禮。湍制台異常親熱。劉藩台年紀大,湍制台年紀小,所以湍制台竟其口口聲聲稱劉藩台為大哥,自己稱小弟。

劉藩台一直當他是真念交情,便把繳帖的話亦不再提了。在武昌住了五日,湍制台又請他吃過飯。接著稟辭過江,坐了輪船徑到上海,又換船到天津,然後搭了火車進京。藩、臬大員照例是要宮門請安的;召見下來,又赴各位軍機大臣處稟安。一連在京城應酬了半個月。他乃是一個古板人,從不曉得什麼叫做走門路,所以上頭仍舊叫他回任。等到請訓後,仍由原道出京。二次路過武昌,湍制台同他還是很要好,留住了幾天,方才赴長沙上任。

無奈劉藩台是個上了年紀的人,素來身體生得又高又胖。到任不及三月,有天萬壽 ,跟了撫台拜牌 ,磕頭起來,一個不留心,人家踏住了他的衣角,害得他跌了一個筋斗。誰知這一跌,竟其跌得中了風了,當時就嘴眼歪斜,口吐白沫。撫台一見大驚,立刻就叫人把他抱在轎子裡頭,送回藩台衙門。他有個大少爺,是捐的湖北候補道,此時正進京引見,不在跟著。衙門裡只有兩個姨太太,幾個小少爺,一個大少奶奶,兩個孫女兒。一見他老人家中了風,合衙門上下都驚慌了,立刻打電報給大少爺。大少爺得到電報,幸虧其時引見已完,立刻起身出京,到了武昌也沒有稟到就趕回長沙老人家任上來了。此時他父親劉藩台接連換了七八個醫生,前後吃過二十幾劑葯,居然神志漸清,不過身子虛弱,不能用心。當時就托撫台替他請了一個月的假,以便將養。誰知一月之後,還不能出來辦事。他心下思量:「自己已有這們一把年紀,兒子亦經出仕,做了二三十年的官,銀子亦有了。古人說得好:『急流勇退。』我如今很可以回家享福了,何必再在外頭吃辛吃苦替兒孫作馬牛呢。」主意打定,便上了一個稟帖給撫台,托撫台替他告病。撫台念他是老資格,一切公事都還在行,起先還照例留過他兩次,後來見他一定要告退,也只得隨他了。摺子上去,批了下來,是沒有不準的。一面先由巡撫派人署理,以便他好交卸。交卸之後,又在長沙住了些時。常言道:「無官一身輕。」劉藩台此時卻有此等光景。

閑話少敘。且說他大少爺號叫劉頤伯,因見老人家病體漸愈,他乃引見到省的人,是有憑限的,連忙先叩別了老太爺,徑赴武昌稟到。臨走的時候,劉藩台自恃同湍制台有舊,便寫了一封書信交給頤伯轉呈湍制台,無非是托他照應兒子的意思。自己說明暫住長沙,等到兒子得有差使,即行迎養。當時分派已定,然後頤伯起身。等到到了武昌,見過制台,呈上書信,湍制台問長問短,異常關切。官場上的人最妒忌不過的,因見制台向劉頤伯如此關切,大家齊說:「劉某人不久一定就要得差使的。」就是劉頤伯自己亦以為靠著老太爺的交情,大小總有個事情噹噹,不會久賦閑的。那知一等等了三個月,制台見面總是很要好,提到「差使」二字,卻是沒得下文。劉頤伯亦託過藩台替他吹噓過。湍制台說:「一來誰不曉得我同他老人家是把兄弟,二來劉道年紀還輕,等他閱歷閱歷再派他事情,人家就不會說我閑話了。」藩台出來把話傳給了劉頤伯,亦無可如何。

又過了些時,長沙來信,說老太爺在長沙住的氣悶,要到武昌來走走。劉頤伯只好打發家人去接。誰知老太爺動身的頭天晚上,公館裡廚子做菜,掉了個火在柴堆上,就此燒了起來。自上燈時候燒起,一直燒到第二天大天白亮,足足燒了兩條街。這劉進吉一世的宦囊全被火神收去,好容易把一家大小救了出來。當火旺的時候,劉進吉一直要往火里跳,說:「我這條老命也不要了!」幸虧一個小兒子,兩三個管家拿他拉牢的。這火整整燒了一夜,合城文武官員帶領兵役整整救了一夜。連撫台都親自出來看火。當下一眾官員打聽得前任藩台劉大人被燒,便由首縣出來替他設法安置:另外替他賃所房子,暫時住下;衣服伙食都是首縣備辦的。到底撫台念舊,首先送他一百銀子。合城的官一見撫台尚且如此,於是大家湊攏,亦送了有個七八百金。無奈劉進吉是上了歲數的人,禁不起這一嚇一急,老毛病又發作了。

起火之後,曾有電報到武昌通知劉頤伯。等到劉頤伯趕到,他老人家早已病得人事不知了。後來好容易找到前頭替他看的那個醫生,吃了幾帖葯,方才慢慢的回醒轉來。又將養了半個月,漸漸能夠起來,便吵著要離開長沙。兒子無奈,只得又湊了盤川,率領家眷,伺候老太爺同到武昌。此時老頭子還以為制台湍某人是我的把弟,如今老把兄落了難,他斷無坐視之理。一到武昌,就坐了轎子,拄了拐杖,上制台衙門求見。他此時是不做官的人了,自己以為可以脫略形骸,不必再拘官禮,見面之後,滿嘴「愚兄老弟」,人家聽了甚是親熱,豈知制台心上大不為然。見了面雖然是你兄我弟,留茶留飯,無奈等到出了差使,總輪劉頤伯不著。

有天劉進吉急了,見了湍制台,說起兒子的差使。湍制台道:「實不相瞞,咱倆把兄弟誰不曉得。世兄到省未及一年,小點事情委了他,對你老哥不起,要說著名的優差,又恐怕旁人說話。這個苦衷,你老哥不體諒我,誰體諒我呢。老哥儘管放心,將來世兄的事情,總在小弟身上就是了。」劉進吉無奈,只好隱忍回家。

後來還是同寅當中向劉頤伯說起,方曉得湍制台的為人最是講究禮節的。劉進吉第一次到武昌,沒有繳回憲帖,心上已經一個不高興,等到劉頤伯到省,誰知道他的號這個「頤」

字,又犯了湍制台祖老太爺的名諱下一個字:因此二事,常覺耿耿於心。湍制台有天同藩台說:「劉某人的號重了我們祖老太爺一個字,兄弟見了面,甚是不好稱呼。」湍制台說這句話,原是想要他改號的意思。不料這位藩台是個馬馬糊糊的,聽過之後也就忘記,並沒有同劉頤伯講起。劉頤伯一直不曉得,所以未曾改換。湍制台還道他有心違抗,心上愈覺不高興。

等到劉頤伯打聽了出來,回來告訴了老太爺。老太爺聽了,自不免又生了一回暗氣。但是為兒子差使起見,又不敢不遵辦。不過所有的東西早被長沙一把天火都收了去,什麼值錢的東西都搶不出,那個還顧這副帖子。劉進吉見帖子找不著,心上發急。幸虧劉頤伯明白,曉得湍制台一個字不會寫,這帖子一定是文案委員代筆的。「現在只需托個人把他的三代履歷抄出來,照樣謄上一張,只要是他的三代履歷,他好說不收。」劉進吉聽了兒子的話,想想沒法,只好照辦。卻巧文案上有位陸老爺,是劉頤伯的同鄉,常常到公館裡來的,劉頤伯便託了他。陸老爺道:「容易得很,制軍的履歷,卑職統通曉得。新近還同荊州將軍換了一副帖,也是卑職寫的。大人只要把老大人同他換帖的年分記清,不要把年紀寫錯,那是頂要緊的。」劉頤伯喜之不盡,立刻問過老太爺,把某年換帖的話告訴了陸老爺。陸老爺回去,自己又賠了一付大紅全帖,用恭楷寫好了,送了過來。劉頤伯受了,送給老太爺過目。老太爺道:「只要三代名字不錯就是了,其餘的字只怕他還有一半不認得哩。」劉頤伯卻又自己改了一個號,叫做期伯,不叫頤伯了。次日一早,爺子二人一同上院,老子繳還憲帖,兒子稟明改號。當由巡捕官進內回明。湍制台接到帖子,笑了一笑,也不說什麼,也不叫請見。

巡捕官站了一回無可說得,只得出來替制台說了一聲「道乏」,父子二人悵悵而回。

因為臬台為人還明白些,並且同制台交情還好,到了次日,劉期伯便去見臬台,申明老人家繳帖,並自己改號的意思,順便托臬台代為吹噓。臬台滿口應允。次日上院,見了湍制台,照話敘了一遍。湍制台笑著說道:「從前他少君不在我手下,他不還我這副帖子倒也罷了,如今既然在我手下當差,被人家說起,我同某人把兄弟,我照應他的兒子,這個名聲可擔不起!所以他這回來還帖子,我卻不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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