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四回 辦義賑善人是富 盜虛聲廉吏難為

話說王慕善這日正在局裡請客吃酒,忽然走進來兩個堂子里的娘姨、大姐,笑嘻嘻的朝著他說:「我們先生就來。」王慕善一看,來的不是別人,正是他相好西薈芳花媛媛的一個大姐,名叫阿金,一個娘姨,名喚阿巧的。便是前個月里過節,工慕善短欠這花媛媛十二台酒錢,九十六個局錢,節邊正因轉運不靈,沒有送去。花媛媛的母親平時因見這位王大少來往的很有幾個大人老爺,諒非安心漂帳的人,一時掉頭不轉也是有的,因此並未叫娘姨、大姐上門來討,以為過節之後,只要王大少仍舊前來照應,這錢終究要還的。誰料自從節前頂到如今,王大少一趟未曾光降。到局裡問問,總說在家裡,到公館裡問問,又說在局裡,打定主意,總不叫你見面。後來又聽他同走的朋友講起,說王某人節後又做了百花底的周寶寶,兩人十分要好,不到一月,已經吃過三個雙台,碰過八場和。

花媛媛的娘心上恨極了,幾次三番的要去候他,總被他預先得信,不是從後門逃走便是賴在周寶寶房間進住不出來。因此,花媛媛的娘一連候了幾日未曾候到,只得天天仍舊到書局裡來跑。後來碰到過一次,花媛媛的娘本來要同他拚命的,禁不起他花言巧語,下氣柔聲,一味的軟纏,央告花媛媛的娘道:「姆媽不要動氣,實因前帳未付,沒臉登門,並非不放在心上。」又道:「姆媽,我的事情你是曉得的。目下我這爿書局,新馬路宋子仁宋大人,鐵馬路做善舉的申義甫申大人,都肯幫我銀子,把局面著實還要撐大。目下他們幾位都已答應,但是銀子還未到手,等到他們把錢一送來,頭一注就先拿來還你。非但酒錢、菜錢兩三百塊算不得什麼,並且我從前許過媛媛送他一副金釧臂如今也要了此心愿。請你今天先回去,我少則十天,多則半月,一定不會誤你事的。」

花媛媛的娘道:「大少,人心是肉做的!你春天來做我們媛媛的時候,還是個小先生;如今……」王慕善不等他說完,便道:「你不要說了,我有什麼不曉得的。將來銀子下來的多,我還要討媛媛做姨太太哩。你就是我的丈母娘。我討了媛媛,接你丈母娘一塊同住。」

花媛媛的娘道:「大少,你只要把局錢、菜錢算還給我就夠了!別的好處我亦不敢想了!」

王慕善道:「事情將來定規要如此辦,你放心罷了。」花媛媛的娘只得權時隱忍而去,連他跳槽的事亦未揭穿。

誰知過了半個多月,仍無消息。花媛媛的娘一連又叫人來過兩三趟,無奈總不見面。他這爿書局乃開在靶子路北面,來一趟非輕容易。花媛媛的娘急了,乃買通王慕善的車夫。車夫便告訴他:「幾時幾日開局,我們東家一定在這裡的,你們儘管來就是了。」花媛媛的娘記在肚裡。誰知到了開局的那一天,王慕善早已防備,預先託了宋子仁替他到營里借了四名親兵,穿著號褂子站在局門口,彈壓閑人;又請巡捕房派了兩個華捕,幫同禁阻,一切閑雜人等毋許擅入。

卻說花媛媛的娘,這日有事在心,一早便喚女兒起身。收拾停當,已有十一點半鐘,及至走到,不差亦有半點鐘了。只見人來客往,馬車包車,著實不少。花媛媛母女兩個曉得此時不便,又在外麵茶館裡等了點半鐘,看看來的人已去大半,方同了阿金、阿巧踅至門前。

親兵、巡捕攔阻不準進去。媛媛母女二人面孔究竟還嫩,禁不起呼喝,便退了出來。畢竟阿巧心機靈巧,便道:「既到此間,那有不見之理!」便讓媛媛母女仍到茶館裡去坐,他就拉了阿金硬闖進去。巡捕喝問何人,阿巧便說是王老爺自己公館的人。巡捕不便阻攔,任其揚長進去。王慕善一見,果然大吃一驚。檯面上正是一班貴客,倘若鬧穿,諸多不便。急能生巧,便道:「你們來得極好。我家大老爺本來有封信在這裡,我因為有事,所以還沒送來。如此,就托你二人帶了去,省得我走一趟。」說罷,趁著到房取信為由,把阿金、阿巧一直領到帳房,先埋怨他不該當著大眾坍我的台,又說:「上下不過幾天,怎的就急到這步田地?」阿巧道:「事情並不與我相干。他娘兒兩個一定要來,同在茶館裡;大少,你自己同他去說罷。」

王慕善縐縐眉頭,道:「我正在這裡有事,他們偏偏要來同我胡纏!」阿巧道:「這是你自己不好,說話不當話,也怪不得別人。洋錢一時來不及,多少給他們幾個,陸陸續續的開銷點,他們也不來找你了。」王慕善曉得今天的事非錢不能了結,硬硬頭皮,從帳房柜子里取出昨兒新借來的一封洋錢,數了數,除用之外,只剩得六十多塊了。於是把零頭留下,先拿五十塊錢給媛媛。又拿十塊給阿金、阿巧平分,求他二人快快勸他母女回去,有話過天再說。阿巧、阿金見錢眼開,樂得做好人,拿著洋錢,倒反千恩萬謝而去。

王慕善見他二人走出大門,方把一塊石頭放下,重新趕到客堂入席,連說:「對不住!……」又道:「剛才來的兩個人,說也好笑,他先生就是普慶里的洪如意。還是家兄去年路過上海的時候照應過他幾十個局,碰過幾場和,吃過兩台酒。等到家兄進京之後,他倆常常通信,還帶過東西,都是小侄替他們傳遞。」宋子仁道:「令兄大人真要算個風流才子了!洪如意是由蘇州來的,一切氣派到底兩樣。」當下你一句,我一句,竟把花媛媛一段故事,絲毫未曾揭穿。

王慕善於是把心放下,舉箸讓菜,忽然才覺得不見了上面第二位申大善士,忙問眾人:「申老伯那裡去了?」宋子仁對他說:「申義翁聽說為著莊上存的一筆款子,也不曉得怎樣,管家來送了個信給他,他就急忙忙的去了。不及關照你,托我們關照你。一打岔就忘記了。」王慕善聽了,甚為氣悶。只因蔡智庵有勸他代借五千銀子的一句話,雖未答應,在王慕善卻不能不痴心妄想。當下席散,眾人告辭。

次日,朱禮齋果然送到五百銀子。王慕善千恩萬謝,自不必說。但是上節過節拖欠太多,五百銀子換了六百幾十塊錢,還還局帳,還還店帳。大老官有了錢,腰把子就硬起來了,不免又要多擺幾個雙台以及吃大菜,叉麻雀,坐馬車,看戲,制行頭,都是跟著來的。

不到十天,五百雪花銀早花得乾乾淨淨。等到錢化完了,又想到:「宋子仁還答應過我一百銀子,不免向他要來應用。」偏偏碰著這位老先生極其羅蘇,又是極其小心,見面之後,問長問短;問:「局裡一個月有多少開銷?現在已刻了多少書?每年可趁幾個錢?」王慕善於是隨嘴亂編,只求搪塞過去,好拿他的銀子。後來宋子仁又說了許多勉勵他的話,然後拿出來一張月底的期票。王慕善錢既到手,如獲至寶,便也不肯久坐,隨意敷衍了幾句,一溜煙辭了出來。回到局裡,一看是張期票遠水救不得近火,於歡喜之中不免稍為失望。躊躇了半天,只得托本局帳房朋友,化了幾塊洋錢,到小錢莊上去貼現,貼了回來,又被帳房扣下五十多塊,說是工匠薪工,廚房伙食,再不付,人家都要散工了。王慕善因到手只有八十來塊錢,急的朝著帳房跺腳,心上雖不願意,而又奈何他不得。八十來塊錢禁不得大用,不到三天又完了。

沒得錢用,只得雖覓別法,又想:「錢少了,實在不夠揮霍。現在不去找蔡智庵,前天承他美意,肯替我向申義甫設法。」主意打定,便去找察智庵。蔡智庵聽出前天申義甫的口氣,曉得他一定不肯挪借,恐怕自己去說不成功,要坍台的,便道:「這話須得你老哥自己去找他,我們旁邊人只能敲敲邊鼓。他同老哥交情厚,自然會替老哥想法子的。」王慕善不知他用意,便道:「卑職遵大人的示,且等卑職去過之後,看是如何說法,再來稟復大人,求大人替卑職想個法兒。」蔡智庵道:「就是如此。」王慕善從蔡智庵那裡出來,果然去找申大善士。進門之後,托門上人通報。門上人說:「我們大人正接著山西電報,聽說山西今年鬧荒年,撫台有電報來托這裡匯銀子去,正請了閻二老爺來,在廳上商量呢。你老還是此刻見,還是停刻見?」王慕善一想:「我這趟來的真不湊巧!偏偏來找他,偏偏碰著他有事。但既來到此間,斷無不見佛面之理。」便道:「不管是誰,你替我回就是了。」

門上人遞上名片。申義甫一見是他,肚皮里就有點不願意,心上想道:「那天蔡某人一開口就勸我借給他五千銀子,好容易被我借端逃走。他今日又纏上門來,真正討厭!」欲待不見,不料王慕善已到廊檐底下等請了。申大善士無法,只得叫「請」。見面之後,寒暄過去,申義甫不等他說話,先問他道:「你曉得了沒有?」王慕善回稱不知;又問:「老伯有什麼事情?」申義甫道:「山西荒年,草根樹皮沒得吃了,現在吃人肉。撫台有電報來托我替他捐一百萬銀子的款,立等散放。老兄,你是曉得我的光景的,不要說是一百、八十萬,就是十萬、八萬、三千、五千,我也得一個個的在人頭上捐下來,那裡有這筆閑款來墊哩。」王慕善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老伯做的是好事,如果有錢墊,自然早解去一天可以把人早救活一天。」申義甫道:「呀呀乎!兄弟若不是辦的頂真,都像這樣東挪西借起來,那裡還能撐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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