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二回 寫保折筵前親起草 謀厘局枕畔代求差

卻說羊統領雖然喝退了龍占元,只因他憑空多事,得罪了洋教習,深怕洋教習前來理論,因此心上很不自在,又加以田小辮子同烏額拉布兩個人吃醋打架,弄得合席大眾,興緻索然。於是無精打彩,草草吃完,各自回去。

第二天羊統領特地把田小辮子請來,先埋怨他不該到制台面前上條陳,弄得制台不高興,又怪他不該同烏某人翻臉:「過天我替你倆和和事;不然,天天同在一個官廳子上,彼此見面不說話,算個甚麼呢!」田小辮子畢竟是做過他的夥計,吃過他的飯的,聽了他的話,心上雖然不服,嘴裡不便說甚麼,只好答應著。

又過了兩天,羊統領見洋教習不來找他說甚麼,於是才把心上一塊石頭放下。後來龍占元是本營營官又上來回過羊統領,求統領免其看管,並且不要撤他差使。當時又被羊統領著實說了他許多不好,看他本營營官面上,暫免撤差,只記大過三次,以儆將來。龍占元又親自上來叩謝。羊統領吩咐他道:「現在的英文學堂滿街都是,你既然有志學洋話,為甚麼不去拜一個先生,好好的學上兩年?一月只消化上一兩塊洋錢的束脩,等到洋話學好了,你也好去充當翻譯,再不然,到上海洋行里做個『康白度』 ,一年賺上幾千銀子,可比在我這裡當哨官強得多哩。要照現在的樣子,只學得一言半語,不零不落,反招人家的笑話,這是何苦來呢!」龍占元道:「回軍門的話,標下從前總共讀有三個月的洋書。通學堂里只有標下天分高強,一本『潑辣買』 ,只剩得八頁沒有讀。後來有了生意就不讀了。過了兩年,如今只有『亦司』這一句話沒有忘記,滿打算藉此應酬應酬外國人,不提防倒捱了一頓打。這一下子可把標下打苦了!到如今頭上還沒有好,以後標下再不敢說洋話了。倘若再學會兩句,標下有幾個腦袋,又是馬棒,又是拳頭,這不是性命相關嗎?」羊統領聽了,點點頭道:「不會也罷了。完完全全做個中國人,總比那些做漢奸的好。」龍占元於是又答應了幾聲「是」,然後退了出來。

這裡羊統領便想仍到釣魚巷相好家擺一台酒,以便好替烏、田兩個人和事。兩天頭裡寫了知單,叫差官分頭去請。所請的無非仍舊是前天打牌吃酒的幾個,其中卻添了兩位:一位是趙大人,號堯庄,乃廣西人氏,說是制台衙門的幕府。還有人說:制台凡遇到做摺子奏皇上,都得同他商量,制台自己不起稿,都是他代筆。全省的官員,文自藩司以下,武自提、鎮以下,都願意同他拉攏。然而他面子上極其不肯同人家來往,坐在那裡總不肯同人說話。

不曉得是架子大呢,亦不曉得是關防嚴密的緣故,望上去很像有脾氣似的。他的官雖是知府,只有道台以上的官請他吃飯,他或者還肯賞光。就是道台,亦得要當紅差使的;倘或是黑道台以及他同寅以下的官,都不在他心上。人家同他說話,他只是仰著頭,臉朝天,眼睛望著別處。別人問三句,回答一句,有時候還冷笑笑,一聲兒也不言語,因此大眾都稱他為「趙大架子」。這回羊統領請他,他曉得羊統領上頭的聲光極好,而且廣有錢財,愛交朋友,所以請帖送去,答應肯來。又一個姓胡,號筱峰,行二,也是捐的道台班子。有人說他父親曾經當過「長毛」,後來投降的,官亦做到鎮台。胡筱峰一直在老人家手裡當少爺。脾氣亦並非不好,不過他的為人,一天到晚,坐亦不是,站亦不是。人家要靜,他偏要動。說起話來,沒頭沒腦。到人家頂住問他,他又說到別處去了。知道他底細的人,都叫他「小長毛」。後來人家同他相處久了,摸著他的脾氣,又送他一個表號,叫他為「胡二搗亂」。

且說胡二搗亂這天因為羊統領請他在釣魚巷吃花酒,直把他樂的了不得。頭天晚上就叫管家開箱子把衣服拿好。其時是四月天氣,因為氣節早,已經很熱,拿出來的衣服是春紗長衫,單紗馬褂。當天晚上忽下了兩點雨,清晨起來,微微覺得有點涼颼颼的,他又叫管家替他拿夾紗袍子,夾紗馬褂。扎扮停當,專等羊統領來催請。羊統領請的是晚飯,他忘記看帖子,以為請的是早飯,所以一早就把衣服穿好了。等了一回,不見來催,又把他急的了不得,動問管家:「羊統領請客可是今天不是?不要你們記錯了!」官家回:「不錯,是今天。」隔夜雖然下了幾點雨,第二天仍舊很好的太陽。胡二搗亂在公館裡前院後院,前廳後廳跑了十幾趟,一來心上煩燥,二來天氣畢竟熱,跑得他頭上出汗,夾紗袍子,夾紗馬褂穿不住了,於是又穿了件熟羅長衫,單紗馬褂,裡面又穿了件夾紗背心。此時已有晌午,還不見羊統領來催。又問管家:「到底是甚麼時候?」當中有一個記得的,回了聲:「請的是晚飯。」胡二搗亂罵了聲:「王八蛋!為什麼不早說!」於是仍在自己家裡吃中飯。

好容易捱到三點半鐘,到這時候,熟羅長衫也有些不合景了,只得仍舊換了春紗長衫,單紗馬褂。剛要出門,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來,於是仍舊迴轉上房,在抽屜里翻了半天,翻出一個鼻煙壺來,說道:「街上驢馬糞把人熏的實在難受,有了這個就不怕了。」等到坐上轎子,誰知鼻煙壺是空的,又叫管家回去拿煙。管家拿不到,好容易自己下轎方才找到。走到半路上,又想起未曾帶扇子,不及回家去取,幸虧街上有信扇子鋪,就下轎買了一把。一回又想到早晚天氣是涼的,晚上回去要添衣服,於是又吩咐管家回家去把小夾襖拿了為,預備晚上好穿。如此者往返耽擱,及至到釣魚巷已經有五點多鐘了。幸虧止到得一個主人,其餘之客一個未到。胡二搗亂到處搗亂,人家同他沒有甚麼談頭的。同羊統領見面之後,略為寒暄了兩句,便也無話可說。羊統領自去躺下吃煙。胡二搗亂便趁空找著姑娘搗亂,也不顧羊統領吃醋,只是搗亂他的。搗亂了半天,恨的那些姑娘們都罵他為「斷命胡二」。胡二搗亂只得嘻著嘴笑。後來端上點心來,請他吃點心,方才住手。

又歇了一回,請的客人絡絡續續的來了。羊統領見田小辮子、烏額拉布二人到了,便拉了他倆的手,說了許多的話,又給他二人一家作了兩個揖,說:「你二位千萬不要鬧了。大家都是好朋友,獨有你二位見面不說話,好像有心病似的,叫人家瞧著算什麼呢!」其時田小辮子頗有願和之意,無奈烏額拉布因為臉上挖的傷還沒有好,一定不肯講和。禁不起羊統領再三朝著他打拱作揖,後來又請了一個安,旁觀那些客人亦幫著著實說,烏額拉布方才氣平。大家都派田小辮子不是。羊統領叫他替烏大人送了一碗茶,兩個人又彼此作了一個揖,各道歉意,方才了事。

其時已有七點半鐘了,羊統領數了數所請的人卻已到齊,只有制台幕府趙堯庄趙大架子沒有到。後來想叫差官去請,又怕他正陪著制台說話,恐有不便,只好靜等。誰知一直等到九點鐘才見他來。他是制台衙門裡的闊幕,人人都要巴結他的。大概的人,他不過略為把手拱了一拱,便一手拉了余藎臣到煙鋪上說話,連主人都不在眼睛裡。後來擺好席面,主人就來讓坐,他方同主人謙了一謙。主人手執酒壺,又等了好半天,一直等他把話講完,方才起身入座。主人連忙敬他第一位。他又讓了一句道:「還有別位沒有?」余藎臣道:「這裡並沒有第二個人僭你堯翁的。」趙大架子也不答言,昂然據首座而坐,其餘的人亦就依次入座。

通檯面上只有餘藎臣當的差使頂闊,而且錢亦很多。新近制台又委了他學堂總辦,常常提起某人很能辦事。余藎臣便趁這個機會託人關說,求大帥賞他一個明保,送部引見。制台雖然應允,但是摺子尚未上去。余藎臣又打聽得制台凡有摺奏,都是這趙大架子拿權,因此余藎臣就極意的拉攏他。趙大架子的架子雖大,等到見了錢,架子亦就會小的。當初也不曉得余藎臣私底下饋送他若干,弄得這趙大架子竟同餘藎臣非常知己。這時候到了檯面上,趙大架子還只是同餘藎臣扳談,下來再同主人對答兩句,餘下的人,他既不悄理人,人家亦不敢仰攀他同他說話。在釣魚巷吃酒是要叫局的,趙大架子恐怕有礙關防,一定不肯破例,主人只得隨他。其他賓主每人只叫得一個,亦為著趙大架子在座,怕他說話的緣故。因此這一席酒人雖不少,頗覺冷清得很。

趙大架子吃了兩樣菜,仍舊離座躺在炕上吃煙。余藎臣是同他有密切關係的,便亦離座相陪。後來主人讓他歸位吃菜,他始終未再入席,搖搖頭,對余藎臣說:「這般人兄弟同他們談不來的。」余藎臣得了這個風聲,便偷偷的關照過主人,叫他們只管吃,不要等了。趙大架子吃煙,自己不會裝。余藎臣雖然不吃煙,打煙倒是在行的,當下幸虧他替趙大架子連打了十幾口,吃得滿屋之中煙霧騰騰。霎時菜已上齊,主人又過來請吃稀飯。趙大架子又搖頭,說:「心上怪膩的慌,不能吃了。」余藎臣也陪著不吃。主人深抱不安。席散之後,又走過來道歉,又說:「雖外替趙大人、余大人留了飯。」趙大架子回稱:「謝謝。」說完這句,立起身來想要穿了馬褂就走。余藎巨曉得他不願久留,便讓他同到自己相好王小五子那裡去坐,趙大架子點頭應允。兩人一同出門。其時主人早已穿好了馬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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