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七回 假公濟私司員設計 因禍得福寒士捐官

卻說賈大少爺正在自己動手掀王師爺的鋪蓋,被王師爺回來從門縫裡瞧見了,頓時氣憤填膺,怒不可遏。但是他的為人一向是忠信慣的,要發作一時又發作不出。他是杭州人,別處朋友又說不來,每日沒有事的時候,一定要到仁錢會館裡走走,同兩個同鄉親戚談談講講,吃兩頓飯,藉此消悶。這天也正從會館回寓,一見東家如此待他,曉得此處不能存身,便獨自一人踱出了門,在街上轉了幾個圈子。意思想把行李搬到會館裡住,一來怕失脫館地,二來又怕同鄉恥笑。倘若仍舊縮轉來,想起東家的氣焰,實在令人難堪,而且叫他與管家同房,尤其逼人太甚:想來想去,一籌莫展。

正在為難的時候,不提防背後有人拿手輕輕的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王師爺陡吃一驚,回頭一看,不是別人,正是他同鄉同宗王博高。這王博高乃是戶部額外主事,沒有家眷在京,因此住在會館之中,王師爺是天天同他見面的。王博高這天傍晚無事,偶到騾馬市大街一條衚衕里看朋友,不提防遇著王師爺,低頭著,一個人在街上亂碰,等到拍了他一下,又見他這般吃驚的樣子,便也疑心起來。

王博高是個心直口快的,劈口便問:「你有什麼心事,一個人在街上亂碰?」王師爺見他問到這句,不禁兩隻眼直勾勾的朝他望了半天,一句話也說不出。王博高性子素來躁急,見了這樣心上更為詫異,便道:「你這樣子不要是中了邪罷?快跟我到會館裡去,請個醫生替你看看。」王師爺也一聲不響。於是王博高雇了一輛站街口的轎車,扶他上車,自己跨沿,一拉拉到仁錢會館,扶他下車,走到自己房間,開門進去。王師爺一見了床,倒頭便睡。王博高去問他,只見他呼嗤呼嗤的哭個不了。王博高頂住問為什麼哭,死也不肯說。再問問,他只怪自己的命運不好。王博高道:「你再不說,你快請罷,我這床上不准你困了!」如此一逼,王師爺才一五一十的說了出來,還再三叮囑王博高,叫他不要做聲,怕同鄉聽見笑話。

王博高不等他說完,早已氣得三屍神暴躁,七竅內生煙,連說:「這還了得!他有多大的一個官,竟其拿朋友不當朋友,與奴才一樣看待!這還了得!眼睛裡也太沒有人了!我頭一個不答應!明天倒要約齊了同鄉,叫了他來,同他評評理!」王師爺一見王博高動氣,馬上伏在床上哀求道:「你快別嚷了!總是我嘴快的不好。我告訴了你,你就嚷了出來,無非我的館地更辭的快些,眼望著要流落在京里。你又不是寬裕的,誰借盤川給我回杭州呢?」

王博高道:「這種館地你還要戀著,怕得罪東家,無怪乎被東家看不起!如今這事情既然被我們曉得了,我一定要打一個抱不平。你怕失館,我們大家湊出錢來送你回杭州。」

王博高一面說,一面叫自己的管家去到賈大人寓處替王老爺把鋪蓋行李搬了出來,一面又把這話統通告訴了在會館住的幾個同鄉。大家都抱不平。一霎時王博高的管家取了行李鋪蓋回家。王博高問管家:「瞧見賈大人沒有?」管家回道:「小的走到賈大人門上,把話告訴了他門口。他的門口上去回了。賈大人把小的叫了上去,朝著小的說:『這是姓王的自己辭我的,並不是我辭他的。我辭他,我得送他盤川,打發他回去;他辭我,一定另有高就,我也不同他客氣了。』」王博高道:「你說甚麼呢?」管家道:「小的同他辯甚麼,拿著鋪蓋行李回來就是了。」王博高聽了愈加生氣,說:「他太瞧不起我們杭州人了!明天上衙門,倒要把這話告訴告訴徐老夫子,叫個人去問問他,看他在京里還站得住站不住!」

列位看官:你道王博高說的徐老夫子是誰?就是上文所說綽號琉璃蛋那位徐大軍機。他正是杭州人,現為戶部尚書。王博高齊巧是他部里的司官。王博高中進士時,卻又是他的副總裁,所以稱他為徐老夫子。但是這位徐大人膽子最小,從不肯多管閑事,連著他老太爺的事情他還要推三阻四,不要說是同鄉了。然而杭州人總靠他為泰山北斗,有了事不能不告訴他,其實他除掉要錢之外,其餘之事是一概不肯管的。

這一夜把王博高氣的直截未曾合眼,問了王師爺一夜的話,打了幾條主意。到了次日,照例上衙門。齊巧這日尚書徐大人沒有到部。王博高從衙門裡下來,便一直坐車到徐大軍機宅內,告訴門上人說:「有要緊事情面回大人。」徐大軍機無奈,只得把他請了進去。問及所以,王博高便把同鄉王某人受他東家賈潤孫糟蹋的話說了一遍,又道:「賈潤孫把王某人鋪蓋掀到門房裡去,明明拿他當奴才看待,直截拿我們杭州人不當人,瞧我們杭州人不起;所以門生氣他不過,昨天就叫王某人搬到會館裡住。今兒特地來請老師的示,總得想個法兒懲治懲治姓賈的才好。」

徐大軍機聽了,半天不言語,拿手拈著鬍子,又歇了半天才說道:「說起來呢,同鄉的人也多得很,一個個都要我照應,我也照應不來。大凡一個人出來處館,凡百事情總得忍耐些,做東家的也有做東家的難處。為著一點點事情就鬧脾氣辭館不幹,等到歇了下來,只怕再要找這麼一個館地亦很不容易呢。」王博高道:「這回倒不是他自己辭的館,是門生氣不過,叫他搬出來住的。」徐大軍機道:「老弟,這就是你的不是了。『是非只為多開口,禍亂都因硬出頭。』你難道連這兩句俗話還不曉得嗎?現在世界最忌的是硬出頭。不要說是你,就像愚兄如今當了軍機大臣,什麼事情能夠逃得過我的手?然而我但凡可以不必問信的事,生來決不操心。如今為了王某人的事情,你要硬出頭替他管這個閑帳,現在王某人的館地已經不成功了。京城地面,沒有事情的人豈可以長住的嗎?倘或王某人因此流落下來,我們何苦喪這陰騭呢。」王博高道:「姓王的一面,門生早已同他說過,由同鄉湊幾文送他回杭州去。」徐大軍機不等說完,連連搖頭道:「同鄉人在京城的很多,倘若要幫忙,我這兒兩俸銀不夠幫同鄉忙的。我頭一個不來管這閑帳。就是你老弟,每月印結分的好,也不過幾十兩銀子,還沒有到那『博施濟眾』的時候,我也勸你不必出這種冤錢。至於姓賈的雖然也不是什麼有道理的人,但是我們犯不著為了別人的事同他過不去。老弟,你以我言為何如?」

王博高聽了,又添了一肚皮的氣,心裡想:「他不肯出力,這事豈不弄僵?現在坍在姓賈的手裡,心上總不甘願!」默默的盤算了一回。幸虧曉得徐老夫子有個脾氣,除掉銀錢二字,其餘都不在他心上。賈潤孫同華中堂如何往來,如何孝敬,都已打聽明白。他所孝敬徐老夫子的數目,實實不及華中堂十分之二,至於黑大叔一面更不能比。現在除非把這事和盤托出,再添上些枝葉,或者可以激怒於他,稍助一臂之力。主意打定,便道:「不瞞老師說,姓賈的非但瞧不起杭州人,而且連老師都不在他眼裡。」一句話戳醒了徐大軍機,忙問:「他怎樣瞧我不起?但是背後的話誰不被人家罵兩句,也不能作他的准。」王博高道:「空口無憑的話,門生也不敢朝著老師來說。但是賈潤孫這個人實在可惡!他的眼睛裡除掉黑總管、華中堂之外,並沒有第三個人。他自以為靠著這兩個人就保他馬上可以放缺,再用不著別人的了。」徐大軍機道:「論起來,放缺不放缺,原應得我們軍機上作主。如今我們的賣買已經一大半被裡頭太監們搶了去。這也不必說他了,他離著上頭近,說話比我們說得響,所以我們也只好讓他三分。至於華中堂,他雖是中堂,但是我進軍機的時候,不曉得他還在那裡做副都統;就是論起科分來,他也不能越過我去。怎麼倒拿我看得不如他呢?」

王博高道:「正是為此,所以門生氣不過,要來告訴老師一聲。」說著,便把賈大少爺如何走劉厚守門路,一回回買古董拜在華中堂門下,所有的錢都是前門外一爿錢莊的掌柜,名字叫黃胖姑替他過付的。賈潤孫的錢不夠,又托黃胖姑替他借了十來萬,聽說就是送黑總管、華中堂兩個人的,大約一邊總有好幾萬。徐大軍機道:「你這話聽誰講的?可是真的?」王博高道:「怎麼不真!門生的意思也同老師一樣,黑總管那裡倒也不必說他了,但是華中堂同老師兩下里同是一樣的軍機,他偏兩樣看待,真正豈有此理!」

徐大軍機一聽此言,楞了半天不響。心上盤算了一回,越想越氣,霎時間面色都發了青了。王博高見他生氣,便又說道:「姓賈的劣跡聽說不少,他在河工上並沒有當什麼差使,就得了送部引見的保舉,明明是河督照應他的。而且在工上很嫌了些錢。來京引見,大老婆、小老婆,帶的人可不少。就是到京之後,鬧相公,逛窯子,嫖師姑,還同人家吃醋,打相公堂子,實在是個不安分的人。倘若這樣人得了實缺,做了監司大員,那一省的吏治真正不可問了?」徐大軍機道:「別的我不管他,倒是他究竟孝敬華中堂多少錢,老弟,你務必替我打聽一個實數。他送華中堂多少,能少我一個,叫他試試看!」說完送客,王博高自回會館不題。

這裡徐大軍機氣了一夜未曾合眼。次日一早到了軍機處,會見了華中堂,氣吁吁的不說別話,兜頭便問道:「恭喜你收了一位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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