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六回 模稜人慣說模稜話 勢利鬼偏逢勢利交

卻說賈大少爺因為要報效園子的工程,又想走門子放實缺,兩路夾攻,尚短少十萬銀子之譜,托黃胖姑替他擔保,暫時挪借。黃胖姑忽有所觸,想著了一個人。你道是誰?就是上回書所說黑八哥請吃飯,在座的那個時筱仁時太守。

這位時太守本來廣有家財,此番進京引見,也匯來十幾萬銀子,預備過班上兌之後,帶著謀幹。只因他這個知府是在廣西邊防案內保舉來的,雖然他自己並沒有到過廣西,然而仗著錢多,上代又有些交情,因此就把他的名字保舉在內。其實這種事情各省皆有,並不稀奇。至於他那位原保大臣是一位提督軍門,一直在邊界上帶兵防堵。近來為著剋扣軍餉,保舉不實,被都老爺一連參了幾本,奉旨革職,押解來京治罪。這道聖旨一下,早把時筱仁嚇毛了。這時筱仁初進京的時候,拉攏黑八哥,拜把子,送東西,意思想拚命的干一干;等到得著這個風聲,嚇得他把頭一縮,非但不敢引見,並且不敢拜客,終日躲在店裡,惟恐怕都老爺出他的花樣。等到夜裡人靜的時候,一個人溜到黑八哥宅里同八哥商量,托八哥替他想法子。八哥道:「現在是你原保大臣出了這個岔子,連你都帶累的不好,我看你還是避避風頭,過一陣再出來的為是。就是我們家叔雖然不怕甚麼都老爺,然而你是一個知府,還夠不上他老人家替你到上頭去說話。」時筱仁聽了這話覺著沒趣,因此便同黑八哥生疏了許多。

黃胖姑的消息是頂靈不過的,曉得他有銀子存在京里,一時不但拿出來使用,便想把他拉來,叫他借錢與賈大少爺,自己於中取利。主意打定,便說道:「人是有一個,不過人家曉得你辦這種事情,利錢是大的。」賈大少爺問:「要多少利錢?」黃胖姑道:「總得三分起碼。」賈大少爺嫌多。黃胖姑道:「你別嫌多,且等我找到那個人來,問他願意不願意再講。」賈大少爺道:「如此,拜託費心了。」當時別去,說明明日一早來聽迴音。等他去後,黃胖姑果然去把時筱仁找了來,先寬慰他幾句,又替他出主意,勸他忍耐幾時,所說的話無非同黑八哥一樣,慢慢的才說到他的錢:「放在京里錢莊上,以前為著就要提用,諒來是沒有利錢的。現在一時既然用不著,何如提了出來,到底可以尋兩個利錢,總比干放著好。不比錢少,十幾萬銀子果然放起來,就以五六厘錢一月而論,卻也不在少處,大約你一個月在京里的澆裹連著揮霍也盡夠了。」一句話提醒了時筱仁,心中甚以為是,不過五六厘錢一個月還嫌少,一定要七厘。黃胖姑暫時不答應他。等到第二天賈大少爺來討回信,便同他說:「銀子人家肯借,利錢好容易講到二分半,一絲一毫不能少,訂期三個月。人家不相信你,要我出立憑據,必須由我手裡借給你,將來你不還錢,人家只問我要。老弟,這事情是我勸你辦的,好處你得,這副十萬銀子的重擔卻在愚兄身上。但是小號里股東並不是愚兄一個,如今要小號出這張票子,你得找個保人。不是做愚兄的不相信你,為的是幾個股東跟前有個交代。」賈大少爺一聽利錢只要他二分半,已比昨天寬了半條心。幸虧他會拉攏,親戚世誼當中很有幾個有名望的在京,出錢買缺又是當今通行之事,因此大家不以為奇,倒反極力慫恿。當時就有幾位出來做保。黃胖姑又把時筱仁找了來,由本店出立存摺給他,時筱仁更覺放心。但是黃胖姑一口咬定,利錢只有五厘半。時筱仁只好由他。閑話休題。且說賈大少爺錢已借到,又會過八哥幾面。八哥滿口答應說:「一切事情都在兄弟身上。」

看看已到了引見之期,頭天赴部演禮,一切照例儀注,不容細述。這天賈大少爺起了一個半夜,坐車進城。同班引見的會著了好幾位。在外頭等了三四個鐘頭,一直等到八點鐘,才由帶領引見的司官老爺把他們帶了進去。不知道走到一個甚麼殿上,司官把袖子一摔,他們一班幾個人在台階上一溜跪下。離著上頭約摸有二丈遠,曉得坐在上頭的就是當今了。當下逐一背過履歷,交代過排場,司官又帶他們從西首走了下來。他是道班,又是明保的人員,當天就有旨叫他第二天預備召見,又要謝恩,又要到各位軍機大人前稟安,真是忙個不了。

賈大少爺雖是世家子弟,然而今番乃是第一遭見皇上,雖然請教過多人,究竟放心不下。當時引見了下來,先見著華中堂。華中堂是收過他一萬銀子古董的,見了面問長問短,甚是關切。後來賈大少爺請教他道:「明日召見,門生的父親是現任臬司,門生見了上頭要碰頭不要碰頭?」華中堂沒有聽見上文,只聽得「碰頭」二字,連連回答道:「多碰頭,少說話,是做官的秘訣。……」賈大少爺忙分辯道:「門生說的是,上頭問著門生的父親,自然要碰頭;倘若問不著,也要碰頭不要碰頭?」華中堂道:「上頭不問你,你千萬不要多說話。應該碰頭的地方又萬萬不要忘記不碰;就是不該碰,你多磕頭總沒有處分的。」一席話說的賈大少爺格外糊塗,意思還要問,中堂已起身送客了。

賈大少爺只好出來,心想:「華中堂事情忙,不便煩他,不如去找黃大軍機。黃大人是才進軍機的,你去請教他,或者肯賜教一二。」誰知見了面,賈大少爺把話才說完,黃大人先問:「你見過華中堂沒有?他怎麼說的?」賈大少爺照述一遍。黃大人道:「華中堂閱歷深,他叫你多碰頭,少說話,老成人之見,這是一點兒不錯的。」兩名話亦沒有說出個道理。

賈大少爺無法,只得又去找徐軍機。這位徐大人上了年紀,兩耳重聽,就是有時候聽得兩句也裝作不知。他生平最講究養心之學,有兩個訣竅:一個是不動心,一個是不操心。那上頭見他不動心?無論朝廷有什麼急難的事請教到他,他絲毫不亂,跟著眾人隨隨便便把事情敷衍過去;回他家裡依舊吃他的酒,抱他的孩子。那上頭見他不操心?無論朝廷有什麼難辦的事,他到此時只有退後,並不向前,口口聲聲反說:「年紀大了,不如你們年輕人辦的細到,讓我老頭子休息休息罷!」他當軍機,上頭是天天召見的。他見了上頭,上頭說東,他也東;上頭說西,他也西。每逢見面,無非「是是是」,「者者者」。倘若碰著上頭要他出主意,他怕用心,便推頭聽不見,只在地下亂碰頭。上頭見他年紀果然大了,鬍鬚也白了,也不來苛求他,往往把事情交給別人去辦。後來他這個訣竅被同寅中都看穿了,大家就送他一個外號,叫他做「琉璃蛋」。他到此更樂得不管閑事。大眾也正喜歡他不管閑事,好讓別人專權,因此反沒有人擠他。表過不題。

這日賈大少爺因為明天召見不懂規矩,雖然請教過華中堂、黃大軍機,都說不出一個實在,只得又去求教他。見面之後,寒暄了兩句,便提到此事。徐大人道:「本來多碰頭是頂好的事,就是不碰頭也使得。你還是應得碰頭的時候你碰頭,不應得碰頭的時候,還是不必碰的為妙。」賈大少爺又把華、黃二位的話述了一遍。徐大人道:「他兩位說的話都不錯,你便照他二位的話看事行事最妥。」說了半天,仍舊說不出一毫道理,又只得退了下來。

後來一直找到一位小軍機,也是他老人家的好友,才把儀注說清。第二天召見上去,居然沒有出岔子。等到下來,當天奉旨是發往直隸補用,並交軍機處存記。

這幾天黑八哥一天好幾趟來找他。黃胖姑也勸他:「上緊把銀子,該報效的,該孝敬的,早些送進去。倘或出了缺,黑大叔在裡頭就好替你招呼。」賈大少爺亦以他二人之言為然。當時算了算,連前頭用剩的以及新借的,總共有十三萬五千銀子。當下黃胖姑替他分派:報效二萬兩;孝敬黑大叔七萬兩;再孝敬四位軍機二萬兩。餘下二萬五千兩,以二萬作為一切門包使費,經手謝儀,以五千作為在京用度。賈大少爺聽了甚為入耳,滿心滿意以為這十幾萬銀子用了進去,不到三個月,一定可以得缺的了。

且說此時周中堂雖然告退出了軍機,接連請假在家,不問外邊之事,然而京報是天天看的。一日看見奉旨叫賈某人預備召見;召見之後,又奉旨發往直隸補用,又交軍機處存記。

忽然想著了他,說道:「賈筱芝的兒子乃是我的小門生。他自從到京之後,我這裡只來過一趟,以後沒有見他再來。明天要請幾個門生吃飯,順便請請他。他這趟進京總算得意,同他聯絡聯絡,臨走的時候還好問他借兩百銀子。」主意打定,就順便多發了一副帖子,約他到宅中吃飯。賈大少爺於這位太老師跟前久已絕跡的了。齊頭帖子來的時候,正因為得了軍機處存記,曉得是黑大叔同幾位軍機大人的栽培,意思正想要請請八哥,托他約個日子帶領進宮謝大叔恩典。忽然見管家拿了周中堂的帖子進來,賈大少爺看過,是約明午吃飯。心上一個不高興,隨嘴說了一句道:「明午我自己要請客,我那裡有工夫去擾他!」管家問:「怎麼回覆來人?」賈大少爺道:「帖子留下,明天推頭有病不去就是了。」管家自去回覆來人不題。

這裡賈大少爺忙寫信約黑八哥明午館子里一敘,叫管家即刻送去。管家到黑宅的時候,剛剛黃胖姑拿了七萬銀子的銀票,又二萬銀子的報效連費用交代八哥,托八哥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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