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回 頌德政大令挖腰包 查參案隨員賣關節

卻說胡統領自從到了嚴州,本地地方官備了行轅,屢次請他上岸去住,無奈他迷戀龍珠,為色所困,難捨難分,所以一直就在船上打了「水公館」。後來接到上憲來文,叫他回省,他便把經手未完事件趕辦清楚,定期動身。此番出省剿匪,共計浮開報銷三十八萬之譜:有些已經開支,有的尚待回省補領。胡統領心滿意足。自己想想,總覺有點過意不去,便於其中提出二萬:一萬派給眾位文武隨員,以及老夫子、家人等眾,一來叫他們感激,二來也好堵堵他他的嘴。周老爺雖非統領所喜,因為一切事情都是他經手,特地分給他三千。

下余的一千、八百,三百、五百,大小不等。趙不了頂沒用,也分到一百五十兩銀子,比起統領頂得意的門上曹二爺雖覺不如,在他已經樂的不可收拾了。

尚有一萬,由統領交託周老爺,說道:「本地紳士魏竹岡,他要敲兄弟三萬,他的心未免太狠,我一時那裡來得及。現在把這一萬銀子,托老兄替兄弟去安排安排,免得他們說話,大家不幹凈。倘若不夠,只得請老兄替兄弟代挪數千金補上,再要多,我可沒有了。」

周老爺聽了,心下尋思道:「我的媽!你這錢若肯早拿幾天,我也不至於托姓魏的寫信到京里去了。現在事已如此,再出多些也無益,我樂得自己上腰,也犯不著再給姓魏的。我有了這個錢,回省之後另打主意,或者仍往山東一跑,將來就是他們參了出來,弄到放欽差查辦,也與我不相干涉。」主意打定,仍舊恭而且敬的回答統領道:「大人委辦的事,卑職沒有不盡心的。齊巧這兩天他們那邊也鬆了下來,大約一萬就可了事。」胡統領道:「可見這些人是賤的。你不理他,一萬也就好了,你若是依著他,只怕三萬也不會了事。」周老爺心裡好笑,嘴裡不作聲。

胡統領道:「現在錢也出了,我的萬民傘呢?這點虛面子,他們總不好少我的罷?」周老爺道:「這個自然。」胡統領道:「一萬銀子買幾把布傘,我還是不要的好。」周老爺道:「叫他們送緞子的。城裡一把,四鄉四把,至少也得五把。」胡統領道:「我不是稀罕這個,為的是面子,被上司曉得,還說我替地方上出了怎麼大一把力,連把萬民傘還沒有,面子上說不下去。」周老爺答應著,見話說完,退了下去。一頭走,一頭想,心想:「這送萬民傘的事情須得同本地紳士商量。現在這些人一齊把統領恨如切骨,說上去非但不聽,而且還要受他們的句子 ,不如且到縣裡同庄某人斟酌斟酌再說。」主意打定,立刻坐了轎子到縣裡拜會庄大老爺,說明來意。

庄大老爺道:「我雖是地方官,這件事也不好勉強他們,須得他們願意。而且我也不好同他們去談這個。你去找找捕廳單某人,他與本地紳士還聯絡,不如叫他去說說看。說成了固然是好,倘若不成功,他的主意多,叫他想個法子弄幾把傘,有幾個人送了去,統領面子上糊得過,不就結了嗎?」周老爺道:「單某人是我認得的,如此即刻我去找他。」說完辭了出來。捕廳就在縣衙東面,也不用坐轎子,踱了過來。單太爺接著,寒暄之後,便問:「老堂台同統領幾時動身?晚生明日要還請老堂台敘敘,一定要賞光的。」周老爺自然謙了幾句,便將來意告知。單太爺道:「紳士、商人於統領的口碑都有限,如今叫他們送萬民傘,就是貼了錢也萬萬不會成功,不如不去的好。老堂台如果怕統領面子上難以交代,晚生有句老實話:除非統領大人自己挖腰包不可。若以現在外面口碑而論,就是統領大人自己把牌、傘做好交給他們,他們也未必就肯送來,因為來了就要磕頭的。老堂台如今要辦這個,依晚生愚見,這筆錢是沒有人肯出的。果然自己挖腰包把傘做好,由晚生這裡雇幾個人替你掮了去,也還容易。但是這些戴頂子送的人那裡去找?」周老爺聽了不語,心下尋思道:「好在我已拿著他一萬銀子,拚出一二百塊錢,做幾把傘、四扇牌應酬他也不打緊。」想罷,便對單太爺道:「這個錢現在歸兄弟拿出來,你不必愁。但是請幾位朋友去送,總得你老哥想個法子,到底你老哥在這裡做官做久了,外面人頭熟,說出去的話,人家總得還你個面子。」單太爺道:「人頭果然熟,然而也要看甚麼事情。我替老堂台想,你們帶來的營頭,還有炮船那些統領、幫帶、哨官、什長,那一個不是顏色頂子。去同他們商量,到了那天檢幾個永遠見不著統領面的,叫他們穿著衣帽來送,就說是本地紳衿。橫豎進來磕過頭就出去的,誰能辨他是真假呢?」

周老爺一聽不錯,連稱:「老哥所說極是,兄弟一定照辦。……」又把做萬民牌、傘的事托單太爺代辦。單太爺問:「做甚麼樣子的?」周老爺說:「要緞子的。」單太爺楞了一楞道:「緞子的太費罷?」周老爺道:「不用緞子,至少也得綾子。你老哥瞧著看,怎麼省錢,怎麼好看怎麼辦。兄弟的事情,你老哥還肯叫我多化錢嗎。」說著又問:「幾天做好?何日去送?」單太爺屈指一算,說:「今天不算,總得兩天做成,一準第三天送就是了。」

周老爺回到城外,先去找了趙大人、魯總爺一幫人,商量妥當,把人頭派齊。然後回到大船上稟知統領,統領自然無話。預備第三天早上收過萬民傘、德政牌之後,飯後開船回省。

正是光陰迅速,轉瞬間已到了第二天了。這天合城文武在本府衙門備了滿、漢全席,公餞統領,並請了周老爺、趙不了等一班隨員、老夫子作陪,又傳了一班戲在廳上唱著。當下自然是胡統領坐了居中第一位,眾官左右相陪。胡統領穿的是吉祥狽缺衿袍子,反穿金絲猴馬褂。檯子面前放著一個大火盆,燒著通紅的炭。十多個穿袍套的管家,左右分班上菜斟酒。從午後兩點鐘入座,一直吃到上燈還沒有完。胡統領嘴裡喝著酒,眼裡看著戲,正在出神時候,不提防一陣風來,把戲台上一幅綵綢吹在蠟燭上,登時燒將起來。雖然當時就被人瞧見,趕緊上前撲救;無奈風大得很,早已轟轟烈烈,把檐上掛的綵綢一齊燒著。大眾這一驚非同小可!一時七手八腳,異常忙亂:有些人取水潑救,有些人想拿竹杆子去挑。其時戲台上已經停鑼,眾戲子一齊站在台口上幫著出力。幸虧其中有一個唱「開口跳 」的小丑,本事高強,攀著柱子爬了上去,左一拉,右一扯,總算把綵綢扯下,余火撲滅。一場大禍,頓歸烏有,眾人方才把心放下。回看地上,業已滿地是水,當差的拿掃帚掃過,重新入席,開鑼唱戲。

當火起的時候,胡統領面色都嚇白了,就叫打轎子說要回去。後見無事,眾官又過來一再挽留,請大人寬用幾杯,替大人壓驚。誰知這位統領大人是忌諱最多的,見了這個樣子,心上狠不高興,勉強喝過幾杯,未及傳飯,首先回船。眾人亦紛紛相繼告辭。胡統領回到船上,開口就說:「今日好端端的人家替我餞行,幾乎失火,不曉得是甚麼兆頭!」眾人不敢回答。虧得文七爺能言慣道,便說:「火是旺相。這是大人陞官的預兆,一定是好兆頭。」

一句話把他老人家提醒,說說笑笑,依舊歡天喜地起來。

到了第三天,手下之人一齊起早伺候。碼頭上本有彩棚,因為統領定於今日動身回省,首縣辦差家人重將綵綢燈籠更換一新。大小炮船,一律旌旆鮮明,迎風招展。碼頭左右,全是水陸大小將官,行裝跨刀,左右鵠立。將官之下,便是全軍隊伍,足足站有三四里路之遙,或執刀叉,或擎洋槍。每五十人,便有一員哨官,手拿馬棒,往來彈壓。德政牌、傘言明是日十點鐘由城裡送到船上。趙大人、魯總爺所派武職人員,一早穿了衣帽,同到單太爺那裡,預備冒充本城紳衿,遮掩統領耳目。單太爺又嫌人數太少,不足壯觀,另把自己素有往來的幾個賣買人,甚麼米店老闆、南貨鋪里掌柜的,還有兩個當書辦的,一齊穿了頂帽,坐了單太爺預備的小轎。單太爺辦事精細,恐怕惹人議論,叫人悄悄的到傘、牌店裡,把五把傘、四扇牌取來,送到城門洞子里會齊。又預先傳了一班鼓手在那裡候著。等到諸位副爺、老闆轎子一到,然後將傘撐起,隨著鼓手、德政牌,吹打著一同出城。出城不遠,兩旁便有兵勇站街,有人保護,不怕滋事了。分派停當,已經九下鍾。合城文武官員絡續奔至城外官廳伺候。

約摸有十點半鐘,只聽岸灘上三聲大炮,兩旁吹鼓亭吹打起來。胡統領趕忙更換衣冠:頭戴紅頂貂帽,後拖一支藍扎大披肩的花翎;身穿棗兒紅猞猁猻缺襟開氣袍,上罩一件壽桃貂馬褂,下垂對子荷包;腳登綠皮挖如意行靴。幾個管家,一個個都是灰色搭連布袍子,天青哈喇呢馬褂,頭戴白頂水晶頂,後拖貂尾,腳踏快靴。其時德政牌、傘已到岸上彩棚底下,一眾送傘的人齊上手本。執帖門上呈上統領過目之後,便吩咐伺候。岸上又升三聲大炮。只見十六名親兵,穿著紅羽毛、黑絨鑲滾的號褂戰裙,手執雪亮鋼叉,鋼叉之上,一齊纏著紅綢。親兵後頭,挨排八個差官。由船到岸雖只一箭之遙,只因體制所關,所以胡統領仍舊坐了四人綠呢大轎。轎前一把行傘,轎後一群跟班。到了岸上彩棚底下下轎,朝著眾位送傘的人謙遜了見句。其時地上紅氈官墊都已鋪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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