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回 三萬金借公敲詐 五十兩買折彈參

卻說胡統領同周老爺雖然比前冷淡了許多,然而有些事情終究不能不請教他,所以心上雖不舒服,面子上還下得去。周老爺雖也覺得,也不好說甚麼。

一日接到省憲批稟,叫胡統領酌留兵丁,以防餘孽,其餘概行撤回,各赴防次;並飭胡統領趕把善後事宜,一一辦妥,率同回省。胡統領一得此信,別的都不在意,只有開造報銷是第一件大事。出兵一次,共需軍裝若干,槍炮子葯若干,兵勇們口糧若干;土匪抗官拒捕,共失去軍裝若干,用去槍炮子葯若干,兵勇受傷津貼若干;無辜鄉村被累,撫恤若干;打了勝仗,犒賞若干;辦理善後,預備若干。先扎了一篇底帳。想了半天,沒有一個人可以辦得此事,只得仍把周老爺請來,同他商量。周老爺道:「容易。有些事情叫首縣庄令去辦,其餘的由我們自己斟酌一個數目。等卑職商同糧台黃丞,傳知各營官一聲,叫他們具個領紙上來,要開多少就多少,還有什麼不成功的。」胡統領道:「不瞞老兄說:兄弟這個差使,耽了許多驚,受了許多怕,雖然得了個隨折,其實也有名無實。總得老哥費心,替兄弟留個後手,幫兄弟出把力,將來兄弟另圖厚報。」周老爺道:「大人委辦的事,卑職應得效勞,況是大人分內應得的好處。」嘴裡如此說,心上早已打了主意。等到退了下來,一切費用,任意亂開,約摸總在六七十萬之譜。先送上胡統領過目。胡統領道:「太開多了,怕上頭要駁。」周老爺道:「卑職的事,別人好瞞,瞞不過大人。卑職自從過班到如今,還沒有引見,已經背了一萬多銀子虧空。現在蒙大人栽培,趁著這個機會,一來想把前頭的空子彌補彌補,二來弄個引見盤纏,就是引見之後,一到省也不會就得甚麼差使,總得空上二三年,免得再去拖空子,這個都是大人栽培卑職的。至於大人的事,卑職感恩知己,自當知無不言。這樁事情下來,雖瞞得一時耳目,終究一定有人曉得,既然曉得,保不住就要說話。多開少開,總是一樣。將來回省之後,幕府裡面,同寅當中,應該應酬的地方,少不得還要點綴點綴。所以卑職也要商通了首縣庄令、糧台黃丞,方可辦得。」胡統領一聽他口氣,雖然推在別人身上,知道他已經存了分肥念頭,心上老大不願,忙道:「老兄要引見,兄弟另外借給老兄。現在的事,只要切實替兄弟幫忙,兄弟沒有不知道的,將來一定另圖厚報。就是黃、庄兩人,兄弟亦自有幫他們忙的地方。總之,報銷上去的數目還要斟酌。」周老爺明曉得胡統領心上不願意他分肥。忽然想到從省里臨來的時候,戴大理囑咐他的一番話,說胡統領的為人,吃硬不吃軟。「我今同他商量,他竟其不答應。現在忙了這多天,連個隨折都沒弄到,看他樣子還像怪我不替他出力似的。出了好心沒有好報,看來為人也有限。若不趁此賺兩個,將來還望有別的好處嗎。至於他說將來怎樣幫忙,也不過嘴上好看。現在的人都是過橋拆橋的,到了那個時候,你去朝他張口,他理都不理你呢。為今之計,只有用強橫手段,要作弊大家作弊,看他拿我怎麼樣。」主意打定,正待發作,忽又轉念一想道:「且慢。我今同他硬做,倘或彼此把話說僵,以後事情倒不好辦。現在這裡的人又沒一個可以打得圓場的。我看此事須得如此如此,方能如願。」一面打算,一面答應了幾聲「是」,說:「大人吩咐的話,實在叫卑職刻骨銘心。卑職蒙大人始終成全,還有什麼不替大人出力的。」胡統領道:「如此甚好,將來兄弟自有厚報。」

周老爺見話說完,退了下來,回到自己船上。此時主意早經打定,便命跟班的拿了帖子,跟著進城,去拜縣丞單太爺。原來這裡的縣丞姓單名逢玉,大家都尊他為單太爺。自從到任至今,已有二十多年。平時同紳士們還說得來。只因他為人騙功最好,無論見了什麼人,一張嘴竟像蜜炙過的,比糖還甜,說得人家心上發癢,不能不同他要好。

嚴州雖然是座府城,並沒有什麼大紳士,頂大的一個進士底子的主事。因為發達的晚,上了年紀,所以不到京里去做官,只在家裡管管閑事,同地方官往來往來,包攬兩件詞訟,生發生發,藉此過過日子。雖然也沒有甚麼大進項,比起沒有發達的時候,在人家坐冷板凳,做猢猻大王,已經天懸地隔了。這位主事老爺姓魏名翹,表字竹岡,就住在本城南門裡頭。只因本年十月十二是他親家生日,他親家是屯溪有名的茶商,姓汪名本仁,他所以特地預早一個月奔了前去:一來拜親家的壽,二來順便看看女兒,三來再打兩百塊錢的秋風 ,回來好做過冬盤纏。後來嚴州信息不好,家裡寫信給他,催他回去,汪本仁說:「親家,現在正是亂信頭上,你年紀大了,犯不著碰在刀頭上,我這裡專人去打聽,如果勢頭來得凶,連你寶眷一塊接了來,就在我這裡權且頓身。倘若沒有什麼事情呢,你再回去不遲。」魏竹岡聽了親家的話,只得權時忍耐。等到胡統領大兵一到,土匪平靜,他兒子又趕了信去,連著前頭他親家汪本仁派往嚴州的人也就回來了。魏竹岡曉得家鄉無事,把心放下。其時,親家的生日早經做過。他又住了幾時,辭別起身。親家知道他是靠抽豐過日子的,於盤纏之外,加送了他二百塊錢的年敬。女兒又在自己私房當中,貼了他二百塊錢,總共得了四百塊錢回家度歲,倒也心滿意足。冬天水干,船行極慢,一路上灘下灘,足足走了十幾天,方到嚴州。

其時胡統領已奉到省憲催他回去的公事,同周老爺商量開造報銷的數目。周老爺因為胡統領不能遂他的心愿,曉得這裡縣丞單太爺神通廣大,他二人從前在那裡又同過事,交情自與別人不同,所以特地進城拜望他,同他商酌一個借刀殺人的辦法。單太爺聽了會意,便說:「這事情你老堂台出不得面:一來關係名聲;二來同統領鬧翻之後,也沒人打得圓場。依晚生愚見,不如找個人出來教給他去做,等他做好之後,稍些分點好處與他。等他做惡人,我們做好人。應得幫腔的地方,我們就在裡頭幫兩句,豈不更有把握?」

周老爺便把魏竹岡保了上去,說道此人如何能幹,「無論甚麼事情都做得出。他一年幫晚生忙的地方很不少,晚生一年幫他忙的地方也不少。託了他,保管成功。但是此人兩月頭前就到屯溪去拜他親家的壽,目下不知道已經回來沒有。」說罷,便叫跟班:「拿我的片子,到南門裡魏府上打聽魏大老爺屯溪回來沒有。立等回信。」跟班的去不多時,回來稟報:「魏大老爺是剛剛昨天夜裡轉的。回為路上受了一點風寒,在家裡養病,所以還沒有過來,叫小的回來先替老爺請安,說有什麼事情就請過去談談。」單太爺點點頭,跟班的退了下去。周老爺便催他立刻去看魏竹岡,「好歹今晚給我一個回信」。單太爺滿口答應。

等送過周老爺,他也不坐轎,便衣出得衙門,只帶一個小跟班的,拿了一根長旱煙袋,一直走到魏家門口,通報進去。魏竹岡請他書房相見。進得門來,作揖問好,那副親熱情形畫亦畫不出。一時分賓歸坐,端上茶來。兩個人先寒暄了幾句,隨後講到土匪鬧事。魏竹岡一向是以趨奉官場為宗旨的,先開口說道:「這位統領同兄弟鄉榜先後只隔一科。他中舉人的座師,就是兄弟會試的房師。他的朱卷我看見過,筆路同我一樣,只可惜單薄些,所以不會中進士。我二人敘起來還是個同門,難得他到我們這裡辦了這們一件事。等我的病好些,我得去拜他一趟,一來敘敘同門之誼,二來我們地方上的紳士應得前去謝謝他。將來等他回省的時候,我還要齊個公分,做幾把萬民傘送他,同他拉攏拉攏。將來等他回省之後,省里有什麼事情,也好借他通通聲氣。老哥是自己人,我的事是不瞞你的。你說我這個主意可好不好?」單太爺道:「好是好的。但是現在的人總是過橋拆橋,轉過臉就不認得人的。等到你有事去請教他,他又跳到架子上去了。依我之見,現在倒不如趁此機會想個法子,弄他點好處,我們現到手為妙。等到好處到手,我們再送他萬民傘。那是大家光光臉的事情,有也罷,沒有也罷。好在是眾人的錢,又不要你自己掏腰,倒也無甚出入。」

魏竹岡聽了詫異道:「怎麼這件事情還有什麼好處在內?兄弟敲竹杠也算會敲的了,難道這裡頭還有竹杠不成?」單太爺道:「不是我說,你幾乎錯過。我曉得你從屯溪回來,一路受了些辛苦,所以特地備下這分厚禮替你接風。」魏竹岡聽了,心癢難抓,忙問:「到底是個甚麼緣故?」單太爺道:「你出門兩個月,剛剛回來,也不曾出過大門,無怪乎你不曉得。等我來告訴你。」說著,便把此事始末,說了一遍,又道:「當初並沒有甚麼土匪,不過城廂里出了兩起盜案。地方文武張大其詞,稟報到省,上頭為所蒙蔽,派了胡統領下來。其時地方上早經平安無事。偏偏又碰著這位胡統領好大喜功,定要打草驚蛇,下鄉搜捕。土匪沒有辦到一個,百姓倒大受其累。統領自以為得計,竟把剿辦土匪,地方肅清稟報上去,希圖得保。現在又叫他手下的人開辦報銷,聽說竟其浮開到一百多萬。害了百姓不算數,還要昧著天良,賺皇上家的錢。這樣的人,虧你認作同門,還要去拜謝他呢!」魏竹岡道:「據你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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