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回 觀察公討銀翻臉 布政使署缺傷心

話說陶子堯接到姊夫的回電,拆出開一看,上面寫的是:「上峰不允購辦機器。婉商務退款二萬,悉數交王觀察收。」陶子堯不等看完,兩隻手已經氣得冰冷,眼睛直勾勾的,坐在那裡一聲也不言語。停了一會子說道:「這是我的『釘封文書』 到了!」其時陶子堯還在蘭芬家同新嫂嫂一塊兒吃飯。管家送電報來,是電報局已經翻好了來的。陶子堯看完之後,做出這個樣子,大家都猜一定報上有了甚麼話句。虧得新嫂嫂心定,仍舊吃他的飯。等把一碗飯爬完,才慢慢的問:「到底那哼?」陶子堯也不便告訴他,但說得一句「是催我回去」的話。新嫂嫂心上明白,也不再問。陶子堯便問:「魏翩仞住在那裡?」新嫂嫂說:「耐篤一淘出,一淘進,俚格住處,耐有啥勿曉得格。」陶子堯道:「我同他是檯面上認得的,其實沒有到過他家。」管家插嘴道:「上海的這些露天掮客真正不少,錢到了他們手裡,再要他挖出來可是煩難。老爺又不認得他,怎麼會托他辦事情?」陶子堯罵道:「忘八蛋!放屁!你懂得什麼!」管家不敢做聲。新嫂嫂連忙改口道:「魏老格人倒是劃一不二格,托他俚事體俚總歸搭倪辦到格。機器退勿脫,格是外國人格事體,關俚啥事。」陶子堯也不答應,穿馬褂,拔起腳來要走,新嫂嫂問他:「到啥場化去?」說:「到棧里去。」新嫂嫂明知留也無益,任其揚長而去。

陶子堯回棧未久,頭一個是魏翩仞來找他,道:「五科已把這話同洋人商量過。洋人大不答應,說打過合同如何可以懊悔的。就是這會子把已經付過的一萬一千統通改做罰款,他亦不要,一定要你出貨。子翁,你得詳詳細細把這情形寫個稟帖給撫台,也免得你為難。將來鬧出事情,打起官司,總是你山東巡撫派來的人。」陶子堯聽了,正在滿腹躊躇,無話可答,忽見管家拿進一封信來,說是長春棧二十一號,山東候補道王大人差人送來的,立候迴音。陶子堯聽了王大人三個字,又是一呆。連忙把信拆開來一看,就是剛才他姊夫來的電報上所說王觀察了。王觀察信上言明是奉了東撫之命,前往東洋考察學務。到了上海又接電報,叫他順便考察農、工、商諸事,添派四個委員,大小十幾個學生。因此就叫他向委員手裡討回那二萬銀子做盤川。亦是今天接到電報,所以特為寫信前來通知。如果銀子現成,他就立刻派人來取。

陶子堯不看則已,看了之時,急的一句話也說不出,心裡想:「這洋人非但不肯退,而且還要逼後頭的。那裡王觀察又是山東撫憲派來的,叫他來討,就是洋人肯退銀子,只有一萬一,那九千已經被我用的九成多了。無論如何,二萬的數目總不能歸原,叫我心上如何不急!但恨沒有地洞,如有地洞,我早已鑽進去了。」他一面想,只是不言語。管家站在一旁等回信,也不敢說甚麼。

當下還是魏翩仞等的不耐煩,說:「人家問你討迴音,我怎麼講?」一句話提醒陶子堯,立刻翻出信箋要寫回信。忽然想起王觀察是本省上司,論規矩應得寫張夾單 稟復他才是。他本是做文案出身,這些款式是懂得的。無奈心緒不寧,提起筆來,寫不上半行,不是脫落字,就是寫錯字,一連換了五張紅單帖,始終未曾寫滿三行,把他急的頭上汗珠子有黃豆大,無如總是寫不好。後來還虧魏翩仞替他出主意,說:「王觀察乃子翁的本省上司,他既然到這裡,你總得去拜他一趟,今日且不必寫回信,只拿個片子交給來人,叫他先回去言語一聲,說你子翁明天過來一切面談。」陶子堯正愁著這封回信無從著筆,聽了此言,連說「有理……」,立刻自己從護書里找出一張小字官銜名片交代管家,叫他出去告訴來人,托他迴轉去稟大人,說大人的來信收到,明天一早過來請安,還有許多下情,須得明天面稟。

管家拿了銜片自去交代不題。

這裡魏翩仞便問他:「這事到底怎樣辦?」陶子堯道:「翩翁,外國人那一邊,總得叫他能夠退才好。」魏翩仞道:「子翁,我們都是自家兄弟,有些事情你雖然沒有告訴我,我豈有不知道的。」陶子堯一聽這話,臉上一紅,知道各事瞞他不過,不妨同他實說,或者有個商量,便說:「我現在好比駱駝擱在橋板上,兩頭無著落。你總得替我想個方法才好。」

魏翩仞道:「依我看起來,這機器還是不退的好。」陶子堯道:「何以見得?」魏翩仞道:「你子翁帶來的錢,同你在上海化消的錢,我心裡都有個數。洋人那裡的錢就是退不掉,還算你因公受過,上司跟前不至於有什麼大責罰的。倒是你自己化消的錢如何報銷?我同你做了知己朋友,總得替你籌算籌算。」陶子堯道:「多承費心。兄弟一時沒有了把握,虧空了公項,倘若追起這筆銀子來,怎麼辦呢?」魏翩仞道:「我早替你想好一條主意了。」陶子堯忙問:「甚麼主意?」魏翩仞道:「現在機器是萬萬退不得的!退了機器,你沒有生髮了。洋人那裡,但憑五科一句話,要退便退!現在老實對你說,是我替你抗住不退。你明天見了王觀察,只說機器的事,一到上海就同洋人打好合同,索性多說些,二萬二的機器,樂得說他四萬銀子。二萬不夠,又托朋友在莊上借了二萬。價錢統通付清,機器不日可到。洋人那邊是萬萬不肯退的。現在既然山東來電一定要退,只好請訟師同他打官司。倘若打不贏外國人,你這機器本不要退,這筆訟費至少也得幾千兩,還有別的費用,也只好由你報銷。況且王觀察面前也有得推託,叫他不至於來逼你。你說這話可好不好?」陶子堯連稱「妙計……」又說:「我上次發去的電報,早稟明二萬不夠,還要請上頭髮款,這話是埋過根的。」

魏翩仞道:「但是一件,這外國律師你是一定要請一位的。」陶子堯道:「我沒有熟人,那裡去請?」魏翩仞說:「有我,這裡頭我都有熟人。我此刻就替你去找一位,明天上半天把事辦好回來,你再去見王道台。他見你打官司,這事情是真的了,他一定不好再來逼你。騰出空來,我們再想別的法子。」陶子堯道:「如此,就請你費心罷。」魏翩仞道:「你這回請訟師不過面子帳,用不著他替你著力。我們知己人,能夠省一個,樂得省一個。」魏翩仞一面說,一面掐指一算,說道:「這事總得上回把堂,好遮遮人家的耳目。你先拿五百銀子出來,我請個朋友替你去包辦下來。你說可好?」陶子堯聽了,楞了一回道:「要這些錢么?」魏翩仞道:「同你說面子帳。如若要他出力,只怕二三千還不夠哩!」

陶子堯自己估量:「一共總只剩得七百幾十兩銀子,還有二百多塊錢的鈔票。如今又去五百。照此情形,山東不見得再有匯來,倘若用完,叫我指著什麼呢?」想了好半天,只得據實告訴了魏翩仞,托他想法子同訟師商量,先付若干,其餘的打完官司再付。魏翩仞聽了無法,於是叫他先付三百。後來講來講去,陶子堯只肯先付二百。魏翩仞無奈,只得拿了就走。出得門來,先去通知了仇五科。仇五科道:「翩仞哥,又有點小進項了。」魏翩仞道:「這個自然。我們天天在四馬路混的是那一項呢?」五科一笑無言。

魏翩仞出來,到一家熟錢莊上,把銀子划出五十兩。找到一個訟師公館,先會見翻譯。

彼此都是熟人,把手腳做好,然後翻譯走到公事房裡,一五一十的告訴了訟師。訟師答應立刻先替他寫兩封外國信:一封是給仇五科的洋東,說要退機器的話;一封上給新衙門 的,等陶子堯稟帖寫好,一塊送進去。魏翩仞見事辦妥,把銀子交代清楚,然後袖了這封信回來見陶子堯。其時陶子堯稟帖稿子已經打好,是抱告 家人陶升出名,告的是「仇五科代辦機器,浮開花名,不照原帳,意圖侵蝕,懇請飭退」一派的話。魏翩仞道:「這條倒是虧你想的。可巧那篇到外洋定機器的帳,都是五科一手寫出來的。若照你那篇原帳,只有幾個總名字,寫得不清不爽,只怕走遍地球出沒處去辦。不料五科為朋友要好,如今倒被人家拿做了把柄。」陶子堯道:「我何曾要同他打官司。不過是無事要生髮點事情出來,別的話說不上去,只有這條還說得過。」魏翩仞道:「這詞訟一門,不料子翁倒是行家。」陶子堯道:「小弟才到山左的時候,本學過三年刑名。後來家父常說:『凡做刑名的人,總要作孽。』所以小弟改行,才入了這仕宦一途。」魏翩仞道:「原來如此,倒失敬了。」當下稟稿看過,沒甚改動。陶子堯立刻寫好,隨了外國訟師的信,一塊兒拿帖子送了進去,接到回片方才放心。

次日一早,就到長春棧二十一號去見王道台。這天穿的衣裳,照例是行裝打扮,雇了一輛轎子馬車,拉到長春棧門口,管家先進去投手本。王道台正在那裡會客,一見是他,便說了聲「請」,吩咐跟班的引他到別的屋裡坐一會。跟班會意,把陶子堯請了進來,同他到隨員周老爺屋裡坐下。不多一刻,王道台送客回來,趕到這邊相見。陶子堯雖久在山東,同王道台卻是從未謀面,見面之下,少不得磕頭請安。王道台曉得他是撫台特識的人,不好怠慢於他,還說了許多仰慕的話。陶子堯忙回:「卑職一直是在洋務局裡當差,沒有伺候過在人。今番大人來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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